梁山伯与马文才-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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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伯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不敢确定地摸了一遍又一遍,这是……
冰冷的石碑,深入骨髓的伤痕——
马文才。
马文才……之墓?
“我要去三阿。”梁山伯披上铠甲,随手收拾了一些行李,将墙角的剑配在腰侧。
柳逸舟推着轮椅走进来,“怎么了?”
梁山伯静静地开口,却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他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他知道他回不来了!”
柳逸舟疑惑地看着他,继而看见了桌上的墓碑。
“谢玄叫我不要去……我不能去……哈!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梁山伯忍着满腔愤怒和恐惧,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又要……像五年前一样除掉他,再撇得干干净净……”
“山伯,你冷静点。说不定只是文才……文才以防万一,闹着玩的呢?”
“他不是那种人。他那么自信……他……”
“山伯,你不要乱想。谢玄也……也不一定就……做得出这种事。”
“不仅仅是马府,孙无终的府上也空了。在去救彭城之前,他的家眷就都回了老家。刘裕的小妾也不在了。”梁山伯深吸一口气,双眼通红,“师傅,我必须要去。”
柳逸舟按了按额角,“你要去便去,不要自己吓自己……”
梁山伯喃喃道“对不要自己吓自己”,将一把匕首塞进里衣,扛上包袱。
“等等!你看这么去?胡闹!”柳逸舟把人叫回来,“谢玄若真不想你去,你能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城去?何况北边兵荒马乱的,你只身一人不是去送死吗?”
柳逸舟叹了一口气,“我有办法。”
北府兵第三次大胜,六月七日,石梁,收复盱眙。秦军逃向淮阴。
第四次大胜,淮阴渡口,何谦之、诸葛侃率水军烧尽秦军运输浮桥,作战骁勇,秦军一路向北逃窜。
第五次大胜,君川。谢玄与刘牢之、戴逯等将秦军十万大军一网打尽。
君川。
苍茫大地上嘶吼声震耳欲聋,火焰灼灼,马蹄将一具具尸体狠狠地踏入泥土之中。
马文才作为主力前锋,拼杀在淮河之际,没有一个人能从他嗜血的刀锋中逃过一劫。淮水中浮满了敌军的尸体,四下里一片恶臭。
“杀——”
“左翼!左翼!牢之——包抄——!!!”
号角长鸣。东方一抹惨白撕破了漆黑的夜空。氐人的哭喊与晋军的咆哮交杂在一处,好似丛林中野兽的狂欢。
马文才全身浴血,反手拔出肩上一支箭,大笑道,“主将逃了!秦军注将全军覆没!随我杀——”
刘裕扯开喉咙喊道,“杀——”
“彭超!”马文才力催踏雪,身形灵巧地倒挂于马背上,抡起手臂,狠力一挥!
“啊!——”彭超的背脊被撕裂,跌入淮水中。
马文才回到马上,叫道,“刘裕!补一箭!”
刘裕咬牙,拉弓——
那一刻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悲鸣的心跳声。
“啊啊啊啊啊!——”刘裕手指一松,一根铁箭准之又准地——
没入了马文才胸口。
109、
“啊啊啊啊啊——”刘裕的大脑一片空白。弓上已经空了。他惊慌失措地叫道,“……文才哥?”
马文才仍保持着半侧着身的模样,左手攥着那支深深没入铁衣中的箭,颤抖数下,最终没有拔。
“文才哥……”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刘裕脸上爬下来,洗出一道道辙痕。
马文才满是血污的脸被火光照亮,一个扭曲的笑容,“裕小子……我一直不敢想……”
他的话没有说完,或是被疼痛吞没,但是刘裕听懂了。
我一直不敢想,是你。是你要杀了我。
马文才深吸一口气,猛地举起了伏波!那一秒这把血红的大剑仿佛在嗡嗡地悲吟,赤红的光如火焰一般舔上刀尖,破空而下——
“文才哥!我不……我没有办法!”刘裕恐惧地大叫,又拉开了弓,“我没有办法!如果不是我!……”
马文才的刀锋直指云霄!“我们的敌人!在对面!!!”
……不是,在我们的身边。
刘裕恍惚地看着马文才猛力一掷,沉重的铁剑竟是如一道血光飞了出去!直直没入漆黑的淮水中!
刘裕回过神来,咬牙拉开了弓弦——
马文才如不败的战神,跨坐在高大的战马之上。
“文才哥……”刘裕闭上眼,“对不起……”
马文才背心又中了一箭,身形一晃,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彭超死了——彭超死了——”
“天佑我朝!天佑我朝!”
“杀——!!!”
刘裕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修罗场。他的神,死了。
直到多年后,刘裕成为了九五至尊,他也依然铭记着那一日血红的落日,弓弦的泣音,那长虹贯日的一掷,那人最后的背影。
或许他和马文才的区别就是,马文才的剑,永远不会指向同伴。
梁山伯抵达君川是在大捷一日后的正午。
刺目的阳光分外晃眼,即使是在白天,梁山伯也有失明的错觉。梁山伯一看见军营便逮住了一个眼熟的士兵,咽了咽口水,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马……马督军呢?马督军回来了吗?”
“你是说……马将军吗?我不知道诶。”
梁山伯一催马鞭,横冲直撞地在军帐中穿梭,眼前的世界在迅速地后退,他定了定神,叫自己冷静下来,下一秒却是狼狈地从马背上跌倒在地。
“喂!喂!……”几个士兵跑上来查看,“你怎么搞的?……先生?”
“马将军呢?马文才呢?马文才呢……”梁山伯努力了好几次,竟然都爬不起来,“马将军回来了没有?你们说啊!”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人嗫蠕道,“马将军……没了。”
梁山伯静了。
“什么没了!是牺牲了!马将军身中数箭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死前还一剑弄死了氐人的那个将军……彭超!对!彭超!”
梁山伯麻木道,“尸体在哪里?”
“先生!死在战场上的都是一起埋的,何况死的样子都……谁认得出谁是谁!”一个少年兵连忙按住不住挣扎的梁山伯,“何况将军是前锋!指不定摔下马之后就……就掉到淮水里去了哪里还找得到尸体!”
梁山伯面色铁青地推开他们,一言不发地爬上了马背,竟是径直向战场跑去!
“先生!先生!……唉,赶紧去告诉将军罢。”
热浪滚滚,白烟袅袅,淮水之滨已成为巨大的停尸场,一队队士兵走来走去,将尸体堆作一堆,或是扔进巨大的土坑里。
“看见马文才的尸体了吗?!”梁山伯几近绝望地吼道,“有没有看见马文才的尸体?!”
所有人都像看疯子一样地看他。
梁山伯咬咬牙,跪倒在地,抬手去拨尸体堆中一张张面目全非的脸。
“喂!喂!你干什么的!”
“仁先生?!仁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将军呢?……快去通报……”
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熏得梁山伯几近昏厥,仅仅片刻他便是满身鲜血,他支起膝盖,走到一旁的尸体堆。
“马文才!马文才!马文才你还听得到吗?!马文才——!!!”
“先生!”或许是他的哀嚎太过于恐怖,一个年长的士兵跑来把他拖到一边,抱住他捂住他的嘴,“先生!人死不能复生!久经沙场生死本是平常!马将军在九泉之下……”
“你们杀了他!”梁山伯一拳将那人的脸打到一旁,“他忠心耿耿!一心报国!你们却在背后给了他一刀!”
“先生!!!”
梁山伯不顾劝阻,竟是只身踏入了那万人坑中!
一具具残破的躯体……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谁的血,谁的白骨,谁的内脏,谁的脑浆……
梁山伯抱着一具没有头的尸体,嚎啕大哭。
“文才——你在哪里啊……”
“山伯!山伯!!!”谢玄剑眉倒竖,“你这是干什么?!……你们还不赶快把先生拉上来!”
在这样的语气之下,梁山伯自然而然地被用对待犯人的姿势架到了谢玄面前。
谢玄蹙眉,“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语毕自己走上前去扶梁山伯,“山伯,胜败乃兵家常事,生死亦然,马文才……”
梁山伯笑了笑,抬手狠狠给了他一拳,竟是将谢玄打得直退两步!
“将军!”身边的一群人瞬间抽了刀。
谢玄抬起头,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梁山伯却没有看他,眼神直直地望着他身后的人——
“噌”的一声,梁山伯抽出了剑。
“孙无终!枉我一直当你是个好汉!你说啊!在你的部下面前!你说啊!你是怎样杀了他——”
“先生疯了!先生疯了!”
“你闹够了没有?!”谢玄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剑,抓住他的双手,“马文才死了我们也很痛心……”
梁山伯嘲讽地看着他。
谢玄一把将他拉上马,“你现在太不冷静了,我们回去谈。”
回到帐中,谢玄斥退了所有的人。
“等等,刘裕,你留下。”梁山伯冷若冰霜。
谢玄蹙眉,暂时按下。
“先生……”刘裕惶恐道,“我师父没有……我师父……”
梁山伯嗤笑一声,“我知道你师父没有。”
刘裕沉默片刻,仓皇道,“先生,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不好受,但是将军……”
“——你怎么杀的他?”
刘裕的身姿一颤。谢玄怒道,“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你是一箭穿心?你射准了吗?他摔下马的时候还有气吗?他在哪里摔的?”梁山伯被谢玄按住,却一把挥开他,“哈哈,我知道是你。我当然知道是你。我没有你们想得那么蠢。刘牢之和诸葛侃有雄才大略,田洛崇拜马文才根本下不去手,高衡是个没用的货……太有用的怕反被马文才给毁了,太弱的又杀不了他……所以只有不上不下的孙无终。可是孙无终老了!你刘裕又怎么舍得让你师父冒这个险?!哈哈,当真是师徒情深啊……”
“山伯!”谢玄忍无可忍地捂住他的嘴,“我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吗?”
梁山伯眼角湿润,哽咽道,“那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没有,你没有派人暗杀他。”
谢玄认真道,“我没有派人暗杀他。”
梁山伯的呼吸微微颤抖,一道清澈的泪从眼角滑落,“玄哥,我远比你想象中……要了解你。你说谎非常厉害。非常厉害。对,就是这个表情……这个每次让我说服自己相信你的表情。”
“山伯……”谢玄脑中瞬间划过千万个念头,看着梁山伯的脸,他最终还是泄了气,猛地抱住他,“山伯,我错了!这次是我错了!但是你要知道,大哥不是为了一己私欲才这么做的,马文才这小子狼子野心,与桓家勾结多年,在朝中又与萧家甚密,如今仗着圣宠想要除掉我们谢家,大哥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梁山伯没有看他,而是质问刘裕道,“他对你动手了吗?你给他一箭之后他对你动手了吗?!”
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