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袖手与君归-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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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那是一个王府侍女装扮、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相貌平凡无奇,让人即使见过也非常容易忘记。
“夫人,您叫我小翠就好。我今天来,是想告诉夫人一些关于您丈夫的事情。”
柳妍修长的眉拧了起来——这是哪里来的奇怪女子,不仅以“我”自称,还要到她面前来嚼舌根?
那侍女看出了她的警惕,便站在原处不再上前,只低声问一句:“夫人可还记得当年柳公的事么?”
父亲?!
小翠点点头,又道:“夫人切莫声张,如果有意,就说你想要新鲜绣样,我便能再来找夫人。”说罢,她左右看了看,快步消失在曲折的廻廊。
柳妍默不作声地抓紧手里绣了一半的针线,冷冷望着她消失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怀璧
柳妍本是前任户部尚书柳伯渊独女,自幼失母,被柳公当做掌上明珠百般疼爱着长大,琴棋书画、针线女红无一不精。
她那时年少,每日里只无忧无虑地看书画画、下棋赏花,以为这就是整个天下。她偶尔也去父亲书房,挑几本《国策》、《尚书》。柳公一向不忍拂逆女儿,只会轻叹口气,说:“女儿家本来念念《女戒》就好。妍儿啊,这些书,你还是少看吧。”
十一岁的柳妍调皮地笑:“这些书做什么妍儿就看不得?父亲这么一说,妍儿反倒更想看了。”
其实她也只是一说,那些书里的帝王权术、将相之策,看得少女百无聊赖昏昏欲睡,只草草翻过几页便又送还。
柳伯渊也从不和她提及庙堂之事。偶有柳公极为交好的同侪来访,招柳妍来见,也是宾主尽欢一团和气。直到许多年后,她才终于明白,父亲这些年来尽心竭力为她撑起的那一片天,是他怎样的疼惜和宠爱。
柳妍此生决不会忘记那一天。她的及笄礼刚过,父亲日前还向她提及右相的妻侄如何如何,被自己羞恼地打断。府上管家慌慌张张跑过来告诉她老爷下朝后晕倒、被抬进大门的时候,她正临着《快雪时晴贴》。还记得她听闻消息,惊得失手带翻了砚台。
柳妍毕竟是官家之女,尽管家中一向是父亲主事,临到跟前她也只是慌乱,并不张皇。她马上去卧房照顾父亲,一面等着太医前来。许久之后,一名家仆面有难色地前来回禀,太医院说今日不巧,所有太医都在外诊治,不克前来。柳妍也顾不得生气,只急急打发他到街上医馆另寻一位高明的大夫。
大夫看后,只说是气急攻心。片刻,柳伯渊悠悠转醒,目光有些涣散地看着女儿,柳妍却分明觉得父亲的视线看向了另一处不知名的方向。
“妍儿”,柳伯渊抬手抚着她的头,“为父对不起你…我们,须得马上离开京城了。”他又沉默片刻,便招来管家一一交代,清理家产,遣散家仆。
“父亲,难道我们不回来了吗?”
柳伯渊只是叹气,看着女儿的眼中全是疼惜。
父亲虽然绝口不提,他们的家却从汴京搬到了夔州,人们对父亲的称呼也由尚书变成了刺史,不再有亲朋聚会,俊友云集,柳府门前日日车马稀。柳妍再不知事,也明白父亲被上所弃,不得重用了。再两年,柳伯渊便一病不起,终于撒手而去。
柳妍这时才知道,原来她自身如何并不重要,父亲从不曾告诉她的外面的世界,竟能如此左右她的生命。
现在,她终于又遇到第二个愿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她不能再像当年那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将所有担子都交给他担。她下定了决心,对着侍女凝烟笑道:“怎么这些日子绣来绣去,也只这几个花样,难免俗气。不如你帮我去府上绣房问问可有人会新鲜样子的?叫来帮我看看。”
“是。”
不多时,当凝烟果然带着那曾见过一面的小翠踏入房门,柳妍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敲得她的心咚咚咚、咚咚咚,一刻不得安宁。
支开了凝烟,柳妍下意识挺直了脊梁,看向来人的目光不自觉带了几分敌意和冷淡。
“夫人莫慌,”名唤小翠的女子并不显拘束,径自轻轻转到窗前左右看看,才靠到离她极近之处,压低了声音:“夫人既然招我前来,必然是想知道当年柳公被贬的真相。既如此,夫人还怕什么呢?”
柳妍暗暗吸一口气,逼着自己放软了态度,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她只得尽量以漫不经心的态度说着:“你到底是要和我说些什么?”
“柳夫人,”小翠忽然诡秘一笑,凑上柳妍耳边,“夫人难道从未想过,柳公年少就开始为官,十数年来一直安稳,怎会一朝之间被贬,还远配夔州永不返京?”
什么?!这……
柳妍紧咬了唇,才能让自己不叫出来。永不返京?父亲竟从未对她提过。
不,不对,应该说,从小到大,朝堂上的事,父亲根本是什么都不和她说。她在知道信王夫妻用心之后方才了解,为什么父亲煞费苦心地不想让她看那些史书国策,就是要她平平淡淡走过一生,不被卷入那个肮脏的漩涡。只是他若能一直护着她,这样并没有哪里不对,反而全然是为着她好。然而无论是柳伯渊,还是柳妍,都从未料到,他会这么快就有护不了她的一天。
“看样子,此事柳夫人,哦,不,该叫中州王妃了——王妃您竟不知此事?”小翠继续轻佻地笑着,口中热气一股股全吹在柳妍耳际,“那您应当也不知道,您的丈夫,中州王爷庞统,还有您方逝的公公,右相庞籍,就是当年联手逼死您父亲的人吧?”
逼死您父亲的人……
逼死您父亲的人……
小翠的话如同平地生雷,轰地一下,直炸得柳妍两耳嗡响喘不过气来。
她愣愣地盯着小翠的脸,好像不明白她说了什么,却又头痛欲裂,心苦难忍。
“啊,王妃果然不知道…”小翠一副了然的表情,继续说着,“可怜柳公疼了一生的女儿,居然嫁给了杀父仇人不说,还对他死心塌地,一门心思要为他生儿育女……”
“住…!”柳妍被胸中种种悲痛惊疑压得终于承受不住,刚要大喊出声,便被小翠死死捂住嘴,把她押到了身后的椅背上。
“嘘——王妃悄声,你这样子,让中州王爷知道了,还不立时就要你性命?!”
“呜呜…”柳妍无力地挣扎,小翠便说,“这般失礼也不是我所愿,只要你不声张,我这就放开——当然了,若王妃打定主意忘记杀父之仇,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在中州王府中享受荣华富贵,就尽管放声叫,小翠也逃不到哪里去。”
柳妍挣扎的身子瞬间放软,只死死盯着她,然后垂下眼,默默点了点头。
小翠放开了手,还帮她理了理微微散乱的鬓发,“王妃果然明理。”
“不要说了!”柳妍开口怒骂,却已经压低了声音,她恨恨地盯着小翠的脸,又低下头,话语中带了呜咽,“不要再叫我王妃。”
“夫人,柳尚书一生为国,却因庞家谗言见弃于朝廷;正值壮年,却因蒙冤受屈早早仙去。夫人知道当年庞家诬陷令尊的是何罪名?贪污国库、监守自盗。若非我家主人和其他官员力保,你以为你们还可能全家平安地出京?就是不满门抄斩,也至少要抄家、充军。柳公去时仍背着如此污名,夫人难道不想为令尊报仇平反么?”
“我…”柳妍猛地抬头,话堪堪出口又被咽了回去。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信的柳家小姐,不会再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况且,她说的是她的丈夫。
强吸几口气,逼迫自己尽快冷静。柳妍再开口时,声音还是颤抖,脸上血色全无,但心里已经清醒过来:“你告诉我这些,究竟想让我做什么?”刚问出口,柳妍就忽然想起来,“你刚才还说——你家主人?是谁?”
“是谁夫人自不必问。我告诉夫人此事,也不是有事相求。只不过既然夫人要报仇,我家主人要清除奸佞,你我目的一致,何不就此联手?夫人近在庞贼身边,而我能时时为夫人传递消息,如此,不是甚好?”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夫人别急,此事我们还需从长计议——只不过,这第一步”,小翠从衣襟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到柳妍手里,“这是化功散,庞贼武艺甚高,留他的功夫在总是祸患。只要夫人每次在他的茶里饭里加上一点点…”
柳妍闻言,顿觉手里那小小的纸包似有千斤重,下意识地将之丢到地上。
“…夫人小心!”小翠一副责怪的神色,弯腰把药捡起,“这可是我家主人费尽心思才寻来的,无色无味,化功极慢,即使是庞贼也不会轻易察觉。”说着她又把纸包递到柳妍手里握住,“夫人可要拿好。那今天我先走了,夫人以后要找我,还是想办法寻个由头,把我调到身边才方便我帮您做事。”言罢,小翠起身拉开房门,临去前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当年之事,夫人尽管去查,我若有半句虚言,夫人随时可带着王府侍卫来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零落
眼见着小翠消失在花木扶苏的后院,柳妍茫然的目光才下意识地收回,移到手中犹握着的纸包上。她怔愣了半刻,蓦地握紧了药慢慢起身。
父亲……
庞统近来总是忙碌,下朝之后就在书房闭门不出,通常过了子时,他才会熄了灯,在里间的榻上睡两三个时辰。这段时日不时会有文臣武将往来拜访,也都是直入书房,来去匆匆。
自打查出柳妍有孕,庞统就再不许她亲自下厨。她偶尔进得书房为他添茶,也会被他温柔地劝回后园休息。此时柳妍踏足多时不至的前院,此间花草柳木,竟有种处处陌生的错觉。一路行来,那无数声“夫人”被她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前行,所遇侍女家仆皆尽退后,看着她有一丝恍惚。
柳妍本就人如其名,清华似柳而又尽态极妍。她的美,总带一种飘渺,如同疏竹淡烟,令人一眼看去,先未及惊叹她精致的容貌,就被她清雅出尘的气质吸引。美人如花隔云端,她似乎总会于下一秒,就在你怀中眼里散去,翩然成烟。
然而此时,她步履矜持,一路行来,眉目依旧,满身风华。面上却带了种凤凰浴火前的激昂与宁静,似炽烈的火焰,烟焰及天,内里却分明是冰的温度。这样的交缠执拗,竟比那先前不染纤尘的美人,更让众人屏息——就好像镜花水月,竟有一日,忽被仙人吹一口气,活生生地握在了手中。
柳妍立在檐下,深深吸几口气,终于伸手去推那扇雕花的木门。她看见自己的手,白皙、纤细,带着分明的颤抖,和着她声声如雷的心跳,砰、砰砰。她不得不咬紧了牙关,才让自己横下了心一鼓作气不留余地。“吱呀”一声,那扇门被重重推开,咣地先撞上墙壁,才又飞快弹了回来。
房内的庞统早听见外面柳妍的呼吸和脚步,既然她站着不动,他也没有分神开口叫她进来。此时听见这等声响,庞统讶然自公文中抬首,对上她情绪纷乱错杂的眼。
“…妍儿?”庞统忽然皱起眉——她一向是端庄娴雅的女子,一颦一笑温柔婉转。他知道这样的人,有时会在心底藏着一种决绝的刚烈,因为他曾见过,那种姿态绽放时的凄厉盛美,开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