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袖手与君归-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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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二人对立,他偶因政事踏足王府,却见书房壁上早换做了摩诘画作。依旧是明月清风,却毕竟不一样了。他捧着茶盏,看着对面波澜不兴的脸,心中多少有点涩。想来那一幅,怕是早被他撕了烧了罢。然而那样一点针扎似的隐痛,在日日你死我活的争斗中,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隔日即忘而已。
直到八王爷去世,庞籍重又踏足王府,细细在四处搜寻他的痕迹。他一一抚过书房内他留下的所有字画,便是在那时,他竟又见到了那幅本属于他的秋暝图。和其余画作稍有不同,图被尤其小心地装在紫檀衬着丝绢的匣中,拿出来时还带了些许那种浓郁的香。庞籍轻轻展开画卷,不经意瞥到卷轴处的折痕深深浅浅,当是被人看过又卷,卷好又看。他凑近已经泛黄的宣纸,似乎还能闻见经年的墨香。庞籍闭上眼,依稀忆起昔日他右手执笔,左手轻扯起素雅的袍袖,蘸一点淡墨,笔锋怎样慢慢在纸上滑过。他那时在旁边看着,还总觉不耐:他这一画,可又是要占去半日光阴?
“嗒”的一声,听在庞籍耳中,竟似这空寂无人的房中忽然击起了闷响。一点不再清明的泪突兀地晕开在陈年旧纸,荡起其上的一点微尘,映着斜斜入窗的暮色,已是隔世。
自病重以来,庞籍心中一直很安定。庞家已经权倾天下,他一辈子争的、要的,不过如此。而且他的儿子,甚至代替他赵家扫清了边患,眼见着百姓将能安居乐业,他终于可以毫无牵挂地前去见他。即使他还在恨,他也有大把的时间和他纠缠,跟着他、烦着他。那人到底心软,最后也只会拿他没有办法。庞籍有时会想像着他心中恼恨又自恃身份,只能隐而不发的模样微笑。
可临到了头,他却莫名害怕起来。他之前竟从没想过,万一他找不到他,万一他没在等他,早去投了胎,他待如何?庞籍忽然急切地想要抓住一点确定的念想,不由自主开始后悔他病了之后就该早早拿回那幅画。告诉他,他太小气,送人的画还要正主日日跑着去看,他累了,打算先问他要过来。
庞统回到府中之时,庞籍已是弥留。他从一进府就听耳边声声禀报,待进到庞籍房中,已是再看不见旁的什么人。他疾走几步坐上床沿,抓住庞籍的手,唤一声“父亲”。
庞籍感觉到他来,吃力地睁开眼,努力看一眼儿子,却什么也没说。他这个儿子,已经胜过他太多,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他。他又好好看庞统一眼,手指便在他掌中挣动几下,引得被褥微晃。
庞统此时急痛交加什么都顾不得,老管家庞福在旁却看得真切。他擦了擦眼睛,还是上前欲拉开他。
“王爷,您松手。”
庞统猛地回头,眼底的红晕也挡不住霎时四溢的森冷戾气。
“……王爷……”庞福吓了一跳,顿了顿却又去扯他的袖子。“老爷要你放开他。”
顺着他的眼光,庞统这才看见被褥间半掩着的泛黄画卷。而父亲的目光,一直朝着那个方向,颤巍巍地努力张大了嘴,手指也在自己掌中不安地挣动。
庞统回过神来慌忙松手,见父亲枯瘦的手在榻上徒劳地摸索,便将画卷递到他的手上。庞籍的手已经握不住卷轴,他只得将他两臂拢起,把画作抱在他怀间。
庞籍最后一次抬眼,似乎还想留给儿子一个笑容,他脸上的的肌肉抖了抖,却怎么也拉不起嘴角。然后他竭尽全力收了收双臂,想把画抱得更紧一些,却在那一瞬静止了动作。
“……相爷!”
女子的哭泣近在耳畔。庞统这才抬头,茫然地看见榻前的柳妍。
“妍儿,”他向她伸出手,喃喃着,“父亲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祸兮
庞籍过世后三日,庞太后下旨曰其一生为国鞠躬尽瘁,追封卫国公,赐以厚葬,百官谒拜。
出殡那日,庞太后亲至。隔着君臣遥遥的名份,她连跪拜亡父的权利也无,只能忍了泪,以代帝垂谒之由,在父亲灵前点三炷香,然后眼睁睁看着身边侍女把它供上。她转过身,环视群臣纷纷垂下的脸,交错的恨与伤终于还是只能凝成面上的波澜不惊。
在这些人中,有多少明里暗里说她后宫乱政蛊惑幼主;有多少骂她庞家大逆不道弑君夺权;又有多少恨不得她庞氏一门上下百口一夜死绝!你们就看着吧,哀家要你们亲眼看着,我们到底能有多么只手遮天,又能代替赵家,把这江山坐得多稳!
因为如今,别说她已经失去父亲,即使庞籍尚在,她也常年不得见父兄一面。富贵和权势,是她如烟花般寂寞凋零的生命中仅有的东西了。既然如此,她就要把头扬得愈高,将手中权势握得更紧。
隔着数丈的距离,她看着她的大哥立于人前,记忆中飞扬的眉宇间又添几分憔悴。
——这是自庞统还朝以来,兄妹俩的第一次相见。却竟然,是为了父亲的丧礼。
酸涩了好久的眼眶再挡不住汹涌的热浪,群臣侧目。庞统几步上前挡住众人视线,淡淡地说,太后乏累,要先行起驾回宫。
庞后看着哥哥有些模糊的背影,知道他从不曾责怪自己,哪怕当年她不顾他反对悄悄入宫,哪怕父亲临终她都没赶回来看上一眼。在庞统心里,犹当她是昔时那个轻轻拉了他衣角,要他为她捕蝶的那个幼妹。
哥哥,往后我便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了。我会倾尽所有助你成就大业!就算庞家只剩你我,我也要让世人看看,我们庞氏,都是怎样之人!
目送着妹妹登上凤辇,那临去前蓦然回首的一瞥,让庞统本就冰冷伤痛的心又似被锥子狠狠一扎,逼着他握紧了拳。
她今年才不过二十七岁,犹是韶华尚好。若在寻常人家,便是每日里相夫教子柴米油盐。
父亲当初欲送她入宫,自己就曾竭力反对。他早已知道后宫倾轧是怎样血腥残酷,皇城尽头又是如何寂寞清冷。入了那三丈高墙,他和庞家便再帮不得她。他怎么忍心看着自己的妹妹去走这样一条注定不得善终的路!
他清楚记得她那年刚满十七,如一只粉蝶踏三春和风飘到他身边,抬了头认真看着自己,犹带一种少女的娇羞:“如果我入了宫,是不是以后就能帮到哥哥了?”
庞统闻言立刻皱紧了眉,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不许去!我无论想要什么东西,都必能自己拿到,何需你帮?
恩,我知道。哥哥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她笑弯了眉眼,如小时候一样挨近他的身旁,满是依恋。
转眼之间,昔时的天真少女已变成沉默冷厉的太后,独自一人,对着空空的宫殿,更深复夜长。
庞统站在父亲墓前,向前来吊唁的百官回礼。一名侍卫避开人群匆匆上前,在他耳边低声道,柳夫人忽然晕倒,已先送回王府。庞统只疲惫地摆摆手,命他去请太医。
等庞统回到王府,已近子时。随身的侍卫敲开府门,出来相迎的赫然是老管家庞福。庞统知他跟随父亲多年,此时最是伤心不过,又担心他年纪大了不堪劳累,便欲开口让他去休息。然而映着府门处的灯火,他看见老人眼底仍是殷红一片,面上却带了一份喜色,不由皱眉。自庞籍过世,王府上下禁忌谈笑,下人们也纷纷敛了神色。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庞福道,王爷您回来了。今日太医来过,说柳夫人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什么?
庞统正向前迈的脚忽然一顿,然后下意识地一踏,再走出一步。
庞福见他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便又跟上去:“王爷,您要当爹了!”
啊?哦,哦哦。
庞统好像刚被惊醒一般,一下子回头对上庞福微湿的眼。老人对庞统点点头,用袖子去拭眼眶:“这样,老爷走得也安心了。只可惜竟没有早些发现,不然能让老爷亲耳听见,该多好啊!”
庞统已听不见他的絮叨。此刻他的心里早乱成一团,让他不知是何滋味。丧父之痛犹在,却有另一种奇妙的滋味于瞬间滋生,两相交织压得他既沉且喜,亦悲亦叹。他忽然很想看看柳妍,让她来安抚自己纷乱丛杂的思绪。一份急切和着几丝恍惚,庞统足下一点,纵身飞掠而去。
房中,柳妍正在熟睡。此刻。那苍白犹在的面庞比早晨见时多了一抹浅浅的红晕。她的眉心不再纠缠,亦有一丝恬淡的笑意隐在唇边。
庞统在床畔坐下,深深凝视她清丽的脸。数月来的劳累让她显得有些憔悴,却丝毫无损于她的美,反更让他觉得怜惜。他不由自主伸手,想去握那只放在枕边的柔荑。手却在快要触及的时候顿住,转而小心地抚上她散落于榻上的长发。柳妍已经睡了好一阵子,现在感到身边有人,便轻轻睁开眼睛。庞统觉得自己几乎是摒住了呼吸,看那蝶翼般交错的睫慢慢打开,呼扇几下。然后,柳妍便对着他笑,带一种朦胧的娇憨:你回来了。
是。
庞统垂首在她额上一吻,我回来了。他顿了顿,深深看着她的眼,又道,妍儿,我们成亲吧。
柳妍半垂了脸,然后抬眼,仔仔细细看着他,然后轻轻点头。
恩。
庞统新近丧父,不能行婚嫁大礼,便打算再过些日子请太后下旨,正了柳妍王妃的名分。而这些东西,柳妍本也不在意,只一门心思休养身体,开始亲手为孩子缝制新衣。
她知道庞统近来很忙,甚至比自己刚入王府的时候还显忙碌。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匆忙抽出的些许空闲里温柔地搂着她,眼中全是抱歉。她不懂朝堂上的事情,但女子的细致和对丈夫的爱弥补了她在政事上的不足,她本能地意识到,朝中或许有变。
正如她所想,庞籍的去世使庞家原本在军、政、后宫各处牢不可破的势力出现了一个缺口。虽然庞籍临去前已有半年多的时间不理政务,但官位、积威犹在。尽管庞统已是摄政王,但本出身武将,于文官当中只在这数年间新树党羽,更多的人脉是庞籍旧故。庞太后虽抚养幼帝,奈何年纪尚轻缺乏手腕,并不能帮他稳住大局。眼下庞统一人独支的局面使得几个原本就恨他弑君夺权的王族觉得有机可趁,便开始暗中拉拢势力,打压庞氏一党,以求翻盘。
朝堂之上,本就不讲什么亲友旧故。要么各自站队,押宝一方;要么置身事外,隔岸观火。原本和庞籍交好的大臣们也多不年轻。他们争斗了一辈子,看出今时的朝堂朝云暮雨凶险非常,便也慢慢开始想着安身立命,得享天年。一些原本跟随庞籍的文臣开始退却,抱着明哲保身的态度站得远些,打算局势稍微明朗,再作打算。
早春的阳光渐渐明媚,柳妍开始习惯了每日在园中坐上一会,慢慢绣着手中的小衣物,边绣边想象着孩子的模样。这一天她缝到一半,忽然发现缺了绿色的丝线,便叫随侍的凝烟回房去取。趁着她离开的这段时间,柳妍微合了眼,懒懒地靠在回廊上。
“夫人…柳夫人…”
耳中是压低的两声呼唤,略微沙哑的女声,听起来尤其陌生。柳妍张开眼,有些警惕地看着来人——她竟没有听见她的脚步。
“你是…?”那是一个王府侍女装扮、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相貌平凡无奇,让人即使见过也非常容易忘记。
“夫人,您叫我小翠就好。我今天来,是想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