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子一朝凰-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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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将天上地下透透彻彻浇了个痛快,空气变得格外清凉明净,月光透过格子窗,一缕一缕射到铺了绒被的寝榻上,我枕着手臂望了床帏良久,起身踏月出门。
墨白也觉得今夜月华如霜,空灵澄澈,不仔细欣赏太过可惜,我漫无目的在院子里闲逛时发现他正坐在月色下自斟自饮。
“怎么一个人喝酒?”我蹭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他身后迎春花环绕,黄色叶子吞吐月华流霜,蒙上一层淡淡白光。
听闻声音,他抬头打量了我一眼,递过一只酒杯,示意我自己斟满。
我毫不客气地自干一杯。
干坐着喝了一会酒,他和半年前看我的神色没什么不一样,表现的就像令佛山上他压根儿什么都没有听到,越是这样,我越是心神不安。
拿起酒杯又放下,再拿起,再放下,欲言又止半晌,其实既然他不说也不问,我完全可以和他一样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稀里糊涂地过一阵子自行忘掉。可偏偏我不是这样的人,发生过的事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假装。
鼓起勇气,我说:“你可听说过八年前宫里暴疾而死的长公主,清源?”
他的酒正喝到一半,放下酒杯看向我:“如何?”
“那不是真的,清源不是暴疾而终。”很多事情人们觉得困难就不敢做,其实一旦开了头,做起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我以为这些事我很难开口,话到此却并没觉得多么吃力。“八年前李涵谋反,杀了自己的皇兄皇弟,大明宫里尸殍遍野,清源就死在那一夜,拜李涵所赐。半年多前她蒙受师父大恩,死而复生,带着索命的秘术回到皇宫行刺李涵。”我低下头咬咬牙,握紧酒杯:“那个清源就是我,早在八年前就已是大火中的一团灰烬。墨白,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是个死人。”
提着气说完这么长的话,我的秘密。说完长长呼了一口气,眼泪不由自主跟着流下来。
“我以前可能有些缠着你,但我不是那种招人烦的姑娘,你离开栖凤山的时候,我也没死拦着你,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若是嫌弃我害怕我,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
虽然说不再见面,可那不是我的心里话,是不得不说的一句话,我不想听他的回应,害怕他的回应是一句干脆利落的“好,那我们以后就不要见面了。”
我放下酒杯站起来,转身要走。
“我为什么要嫌弃你害怕你?”他声音里带着笑意,如同开一个玩笑,并不适合此情此景,但也并不觉得突兀。
我停下脚步,终于问了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你一点也不吃惊,在大明宫里你问我是不是有事瞒着你,从那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他将酒杯里剩下的一半酒饮尽,轻轻点了点头。
月命星稀,春来夜香,这样的结果比我预想中要好得多,他既然知道我要刺杀李涵,知道步虚画境可以索命,当然也不难知道步虚画境是死者的幻术。他知道一切,却没有把我当成怪人,这再好不过。
酒壶已空,墨白赏月赏够了,我的心事也解开了,困意跟着袭来,于是各自回屋睡觉。心满意足地一路哼着小曲回到房间,一推门却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
令佛山道上意外相逢的夙沙炎就坐在迎门的圆桌旁,开门的瞬间月色正照在她金色的面具上,面具反射金色的光,却在月色下显得有些清冷。她听到推门声,没往门边看,好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有听见开门声,目光死死盯住放在圆桌上的青偃弯刀。
☆、第三十四章 只为再见一面
“今日方听到人说,李瀍很喜欢雁门关下救过他的女子?”
“这不是很正常么。”我不知道她今夜持刀来此目的为何,警惕性地与她保持一段距离。
明明美的夺人心魄,却总以一半面目示人,她抬起头看着我,略有所思:“他是怎样喜欢她?”
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也不知作何回答,想了想,道:“这个答案恐怕只有李瀍自己最清楚。我只听说宫里的瑶妃偏爱紫色,李瀍就亲自打磨一套紫玉手镯送她;还听说瑶妃卧床养病时嫌药太苦,李瀍就一口口哺给她喝。”
她陷入沉思,嘴角有恍惚笑容,浑身上下沾染魔性的女子,连笑容也令人发指。
风穿过敞开的房门,吹进淡淡夜香,青偃刀弯如新月,刀下铺着一卷半开的画轴。暗淡光线中无法分辨所画何物,却有一种飘渺声音,似从画中传来,又似源自我心底。
我凝神望向青偃刀下的画卷,不禁难以置信地倒退一步,抬眼打量夙沙炎一席血色长裙:“你来找我,难道只想向我打听一个女子?”
她眉眼里笑意舒展开:“步虚幻术能够创造画境,也能捕捉画中的意识,你这样问,是已经知道答案了。”
墨灵确实有这样的本领,就像身在幻境之中我能够感受到李涵的心思,在画境之外我也能感受画中的意识。
就在刚才,我看到了与这幅画有关的一些过往,这些过往就像生长在我脑海中,构成一幅幅画面。
雁门关以东秋草连天,西边荒漠深夜滴水成冰,是李瀍登基一个月后。荒漠深处唯有一片绿洲,就是回纥的王都塔歌尔。
蛮族自古游牧为生,呵护牛羊比呵护自家性命还要细心备至,但王城中却毫无征兆地突发羊蹄疫,疫情迅速波及大半个回纥部落,牛羊死伤无数。
疫情刚一发生,雍亲王内盍就在长老会议上痛斥夙沙穆惹怒上天,降下天罚。上斥祖宗八代,下骂妻儿子孙,将夙沙氏族一家老小统统骂地体无完肤。
疫情虽是天灾,但把天灾牵强说成上天不满夙沙一族的统治,王城易主才能平息天怒,其用意就已经很明显,谁料长老们听后非但没识破内盍的落井下石,还一致点头觉得雍亲王说的挺有道理。
连长老都点了头,底下的将士也跟风兵变,而王城的新主人,自然是提出兵变的内盍。于是有了雍亲王带兵诛尽夙沙氏族的那个夜晚。
脑海中浮现的画面里,一切都和半年间道听途说的消息别无二致。
那一夜塔歌尔王城上空火光通天,兵变军队将夙沙一族的大帐围得水泄不通,夙沙穆睡得迷糊,还没搞清楚状况,内盍已叫嚷着策马奔向大帐,一刀砍下他的头颅,戳在刀尖上高呼示意,左右一拥而上,老少三十多口人瞬间身首异处。
这一幕,完完整整被刚刚策马归来的夙沙炎看到眼里。
没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过惯了刀尖上添血的日子,从小到大杀人无数,死人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遇见杀伐甚至觉得兴奋。
可今夜不同,我感受到她的意识,她很着急,叛军团团包围的那座大帐里,有她很重要的一样东西。她手中青偃刀能以一敌百,总不能以一敌千、以一敌万,这种情况下她最清楚自己该立刻调转马头逃命,可她狠狠抽打马鞭,挥起青偃刀毫不犹豫地冲入敌阵,她想要回去取那件东西。
衣裙上血色红纱在疾驰中漫天飞扬,手腕上银铃脆响,是索命的前奏。
鲜血铺开一条大红的路,箭雨从四面八方射下来,胯下玄马一声哀嘶,轰然跪地,她滚落下马,以刀挡箭退入大帐,地上留下一串血脚印。
她拼了命想要取到的东西就是摆在圆桌上的那幅画,在脑海中铺开的画面里,我才看清那幅画所画的是纵马持刀的李瀍。
手指附上画中李瀍的战甲,她嘴角弯起一抹弧度,卷起画轴,冲出层层包围,一路杀入苍茫大漠。
李瀍的肖像是夙沙炎亲手画的,虽然她和他相见只有战场上兵戈相接的短暂瞬间,但雁门关下那个打败她的男人,他月白的战袍,凌厉的眉眼,印在她眼中就是终生不忘。她一笔一笔描出李瀍的眉眼时,心中涌出很特殊的感觉,她自己也形容不出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只知道是她自十一岁修习招魂开始,从来都没感受到过的。
在大漠中奔逃一天一夜后,她才摆脱了追兵。停下来休息之时才发现身上还插着一支箭,是冲入大帐时候射中的。夺命而出时连疼也顾不上,看到地上淌血还以为是来自被她砍杀的敌人。
她背过手堪堪将射中后背的箭拔出来,血色的长裙优势就在于即使身上遍布鲜血也丝毫看不出。她终于痛苦地抽一口气,小心将画卷打开,还好画卷一点都没有被染脏。她手指停在李瀍的眉毛上,嘴角有一丝苦笑。她想,她再也不能回到塔歌尔,只能向前走,过了雁门关就是大唐,她心里想着的那个人,此刻就在长安城里。
她身上负着伤,在大漠里迷了路,冰冻三尺的茫茫荒漠,万里无人际,连棵像样的矮树都没有,她吃力地顶风跋涉,脚上的冻疮红的发紫,手指也冻得像萝卜,朔风撕破了她的皮肤,卷起的沙尘吹伤了她的眼睛,眼前一片冷寂的黑暗,她又饿又冷又累,拄着捡来的木杖一寸寸摸索着前行,却奇迹般的避过了荒原上的豺狼和毒蛇,还成功地避开了一次次敌兵的搜查,凭着心里强烈的感应走出死亡的沙漠。
人与自然的对抗总是这样巧妙而神奇,她完全不可能走出这片沙漠,但,事实是,奇迹还是发生了。
她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时日穿越这万里荒漠,但在每一次昏厥倒下的时候,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死,就算死,也要等到见他一面之后。
☆、第三十五章 神秘礼物
此后的画面中她一路辗转来到令佛山,向我询问长安的方向。
画面停在这一刻,如同一面被打碎的铜镜,瞬间裂成无数碎片。脑海中那些来自夙沙炎的意识也在逐渐消退。
我稍稍靠近她一些:“你想要到长安找李瀍?你想要留在他身边?”
她抬起头看我,脸上一半是毫无表情的冰冷面具,一半是妖艳猖狂的美丽面孔。“宫里的规矩我不懂,如何进宫我也不懂,你要帮我。”
我摆摆手:“我帮不了你,你既然看出我已经死了,大明宫也早已不是我想进就能进的地方——”
“你必须帮我。”她打断我,眸子冰冷。
她突然站起来,逼近我,我想她刀术那么好,不会是要威胁我吧,想着打了个冷战一步步倒退到门边,险些被门槛绊倒。
她伸出手,我本能地躲闪,但她的手却不是向我伸来,而是拐了个弯,附上她的面具。
手指落下时,金色的面具也跟着落下。
面具下的半边脸上森然一道伤疤,从眉心直到唇角,丑陋恐怖让人不敢直视。
她更近一步逼近我:“是你划伤我的脸,你欠我的,帮我进宫就算还清了。”
我决定帮夙沙炎。并非因当年失手划伤她的脸而欠下她一个人情,而是她的一句话触动了我。
她说,一个踏着死尸成长起来的人,心也会变得像死尸一样冰冷。这样的人,能感觉到一丝情意是很不容易的,她不愿失去那种感觉,像死尸一样活着。
每个人都有权利追寻想要的爱情,即使手中遍布鲜血的女子,她想要爱一个人,我就不能横加阻挠。但想要帮她进宫是一回事,到底如何安排她进宫又是另一回事。
客栈外枣树开出黄豆大的小黄花,细密蹙在浓绿的叶子里。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怎样能让一个蛮族女子,并且还是被誉为杀人恶魔的蛮族女子出现在大明宫,不得已,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