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春-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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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慎一剑击下,正停在她鼻尖前,轻轻笑了起来:“师姐,我赢了。”
伊春急得两脚乱蹬,丢了剑冲下台去找茅厕,回来的时候师父看也不看她一眼,用手指着台上:“再比一场。”
她差点哭了。
想当然耳,她这两场输得相当彻底,拆不到一半就着急找茅厕,那慌张模样惹得文静在后面捂着嘴偷偷笑。
师父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只丢下一句话:“你自己知道怎么办!”
伊春大气也不敢出,掉头就开始绕山跑,其余的人说的说,笑的笑,也都散了。
杨慎回到自己的小屋子,又练了一套拳法,打水冲了一把,看看天色,应当晚饭时分了。从厨房拿了一兜馒头,他坐在门槛上就着生水吞进肚里去。
非到过年过节,他跟伊春是没资格与山庄主人一同吃饭的,文静有些不一样,大家心知肚明也不用说。
眼看着太阳沉到山底下,晚霞像倾倒在宣纸上的颜料,铺开老大一片,艳艳红光把山石都染成了淡淡橙色。兜里还剩两个馒头,杨慎本是放到嘴边打算咬下去的,不知为何想到了伊春,到现在还没见她回来,难不成真的照师父说的,绕山跑五圈?
他索性把馒头一收,起身走了。
一直走到半山腰,不远处一个人影晃晃悠悠朝这里跑,看上去随时都会倒在地上似的。杨慎站在路边,等她跑到近前,就见伊春浑身上下像被水淋了个湿透,全是汗,脸上更是一道黑一道白,脏的吓死人,还带了一股酸酸的汗臭。
他说:“师姐,师父早就回庄里了,也没人看着你,不必跑了吧?”
伊春累得只能喘气了,勉强摇摇头,继续拖着凌乱的步子前进。杨慎跟在她后面,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师姐,你要吃点东西么?”
她还是一言不发地摇头。
杨慎一时觉得尴尬,只当她跟自己赌气,差点甩手走人。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再看看她。平日里总听师父夸她学得快又好,将来必定是个厉害角色,但此时此刻拼尽全力朝山上奔跑的背影看起来和普通女孩子并没什么区别。
余晖笼罩在她身上,影子被拖了很长,双肩快要垮下去一般,只撑一口气倔强地挺着。
杨慎心里一动,脚下不由自主追回去,随着她爬上山顶。山顶东面有一座活泉,小瀑布自上倾泻而下,夏天的时候他们最爱来这里玩水乘凉。
伊春跑到水潭前,全身脱力似的,“噗通”一声整个人直接砸在潭子里,水花噼里啪啦炸开,下雨一般溅了杨慎一头一脸。
他也不恼,抹了一把也跟着坐在潭边,舀水洗脸,一面说:“天还没很热,师姐小心着凉。”
她整个人沉在水底,过了老半天才扶起来,挺尸一样漂在水面上,隔了一会儿才把身子转过来,嘴里吐出一口水,长叹:“真凉快……”
话刚说完,就见两颗馒头送到了自己面前,杨慎别过脸去不看她,只望着远方尚未褪色的晚霞,声音里有一种故作自然的平淡:“快吃吧,没人知道的。”
伊春大为感动,捏着馒头吸了吸鼻子:“……刚才好不容易不拉肚子了,吃下去会不会又开始拉啊?”
杨慎回头看她一眼,忽然笑了笑,道:“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他一溜烟跑了个没影,过了片刻又跑回来,兜里装了一捧野草,碧绿的叶片,上面结着紫色小果子。
“我家乡有个治拉肚子的秘方,所幸山庄里也有这味药草。你把果子摘了,只拿叶子熬汤,早晚喝一碗,保管你不会再拉了。”
他将药草放在潭边,见伊春抬手来拿,他立即一拦,露齿笑道:“虽说是师姐身体不佳才让我侥幸得胜,但胜就是胜,师姐欠我十文钱来着。咱们既是同门,我也不会让你吃亏,给我十文钱,这药草就算我卖给你的,还会教你怎么熬制。”
伊春和他接触不多,这孩子平时看着可老实了,实在想不到他居然贪财到这种地步,不由瞠目结舌。
杨慎见她半天没反应,就把药草一收:“不要就罢了。”
就听“哗啦”一声水响,伊春早已跳起来掩住药草,急道:“好好,我给你钱!”
她湿哒哒地站在潭子里,在破旧的衣服里掏了半日,才掏出两个铜板来,塞给他:“我身上只有两文钱,你先拿着吧,剩下的钱等我回家拿了再给你。你得了钱财也别和守财奴似的死存着,多买点好东西吃,把自己养胖点。回头短了什么,就告诉我,我替你张罗。”
杨慎捏着那湿漉漉的两文钱,听见她这么一串絮叨,不由又笑了。
“师姐,你跑了几圈?”他半躺在水潭边,靠着石头把药草拿在手里反复的玩。
“还差一圈。”
“你不是还打算继续跑完吧?”
“为什么不跑完?”伊春对他这个问题感到很奇怪。
杨慎笑着说:“反正也没人监督你,只跑一圈师父也不知道。何苦这样折腾?若是我,只怕早就回屋睡觉了。”
伊春摇了摇头:“我不会这么做。”
杨慎便转头看着她:“人活着都不懂变通,你再这样下去,会很累。”
伊春还是摇头:“和变通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很快我就要十五岁,该下山历练了。江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叫我绕山路跑五圈,山上这些景色,也再见不到了。”
他居然不知该搭什么话,总之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杨慎突然有些好奇,这看上去傻乎乎的师姐,平时脑子里都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道理?
入了江湖,不会有人再每日催你练武,不会有人因为你剑法不精勃然大怒。以前觉得无比痛苦愤恨的责罚,到后来只会变成甜美略涩的回忆。
确实,与叵测的人心相比,这些事情又能算得什么?
伊春就着潭里的水把头发拆了洗。天快要热起来,她只穿了一件破旧的外罩,看着像是她父亲的旧袍子,一浸水就全贴在身上,透过那暗灰色的料子,能见到里面莲青肚兜的带子。
被她握在手里的一蓬青丝往下滴着水,细小的涟漪一圈一圈绕开,从她纤细的腰身旁掠过。
像是第一次看到她真容的模样,杨慎先没注意,跟着又一怔,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直觉地把眼光别开了。
她头发湿透了贴在耳后,露出整张脸来的样子,并不难看,和那个脏兮兮又邋遢的葛伊春看着不像一个人。
杨慎忽然有点心慌,从耳根那里觉得发烫,自觉眼前的情景尴尬的很,应当赶紧离开,偏还有些舍不得。
伊春把洗好的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子,一面又说:“咱们在山上的日子不多了。师父不是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么?师兄弟们在一处练武学习,这种日子以后也不会有了。”
杨慎飞快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只说:“晚了,我走了。你继续跑吧。”
伊春在水里朝他招手:“别走呀!你来都来了,咱们一起跑不好吗?都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了!”
他只是发笑,自己也不明白的,从心底涌上许久不曾有的宁静欢愉,像两根小钩子,勾着他的唇角往上提。
他说:“我才不要,你自己跑。”
话没说完伊春早就从水潭里跳上来,湿漉漉地来抓他:“师姐命令你一起跑!”
杨慎拔腿就奔,她就紧紧追在后面不放,大叫:“一起啦!”
那时光像黄金的碎屑一般,细细密密落下,终有一日要将这清脆的叫声覆盖。
但那也没什么,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有风,有树,有月,有山,有一个还算秀气的母夜叉在后面穷追不舍。
已经很好了。
《孕中》
午后略带了些热气,院里白花花一片日光,池塘里的荷花都奄奄一息地耷拉着脑袋,偶有鲜红的蜻蜓停留片刻,也很快躲在荷叶下面纳凉。
伊春午觉醒来,背后全是汗。因已有了四个月身孕,动作笨拙了许多,吃力地从床上坐起,还没开口,舒隽早已从窗下走过来,拿着扇子替她扇风。
“热得厉害么?”他替她把头上的汗擦干净,又将乱发拨到耳后去。
伊春喝一口茶,脸上有点泛红,摸了摸脑袋小声说:“呃,我好像……又饿了。”
睡觉前她可是吃了很多东西,再这么下去,不等孩子生出来,她就要变成猪了。
舒隽一点儿都不介意她吃成猪,巴不得她多吃点,柔声问:“想吃什么?”
伊春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想吃碱面。”
她自有了身孕后,饮食行动上和别人还不一样,寻常人的孕吐她是半点也没有,寻常人有了身孕,大多喜吃酸甜之物,她喜欢的偏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比如碱面,比如胡瓜拿来拌糖,再比如把鸡胸脯用水煮了,白白的蘸酱吃。
舒隽立即回头高叫:“小冬瓜!”
很快就有一个眉目清秀的小男孩从外面跑了进来,看着年纪也就十一二岁,比小南瓜的机灵慧黠不同,他看着十分老实。
这孩子是他俩在滇地遇上的,因为村里闹饥荒,父母只能忍痛把他放在外面买,换些柴米油盐,刚好他二人路过,小南瓜又不在身边,便把他买了下来当作小厮。
他虽然不如小南瓜伶俐,却老实体贴,自有了新屋安顿下来之后,每日打扫,屋里屋外都干净清爽,舒隽十分信任他。
“主子有啥吩咐?”小冬瓜对二人十分恭敬。
“去外面买一碗碱面,要最好的。”
小冬瓜微微一愣:“碱面?主子,这东西都一样,没什么好坏。我都会做呢。”
伊春馋得厉害,赶紧说:“那你来做吧,多加点猪油和大葱,其他的别放。”
小冬瓜手脚麻利,很快就给她端了一碗香喷喷的碱面来。
伊春拿了筷子正要挑,舒隽忽然起身走到门边,轻道:“好像有客人来了。”
说着便走出去,过了片刻,伊春忽然听见庭院里有爹娘的说话声,惊喜交加地跑出去,果然见她那一家子三口都来了,正对着院子里新长出的冬青树指指点点。
“姐!”二妞最先看到伊春,惊讶极了,“你怎么变这么胖?简直像颗球!”
舒隽笑嘻嘻地引着岳父岳母进屋,小冬瓜早已利索地去厨房烧水煮茶了。伊春娘一见女儿,眼圈便泛红,攥着她的手连声道:“姑爷把你养得真好,胖了这许多。日子过得还顺心吧?孩儿有没有闹你?”
她母女三人到了里屋说悄悄话,舒隽便陪着伊春爹在外间聊天。
且说当日伊春带了杨慎回家过年,陪老爷子下了几场棋,自那之后老爷子就对杨慎念念不忘。得知女儿要成亲,还是怀了身孕才成亲,老爷子对舒隽的恶感简直滔滔不绝,见到他就没好脸色。
这次婚后第一次来亲家看女儿,伊春爹见房舍崭新,装帧舒适,倒也挑不出什么刺,只板着一张脸,一个字也不说。
舒隽毫不在意,小冬瓜刚上了茶,他便含笑道:“伊春曾和我说,岳父最爱喝老君眉。这是今年的新茶,还请岳父品茗。”
伊春爹哼了一声,端起杯子只轻轻一嗅,登时为那清香倾倒。
他素来要强,不肯示弱,嘴里胡乱说:“茶也就这样罢了!并不出众。”
舒隽还是笑,正要说话,忽见伊春爹皱眉盯着对面桌上一碗碱面,问他:“那是什么?”
舒隽眼珠转了转,并没回答,倒是旁边的小冬瓜好心说:“女主子害喜挑嘴,想吃碱面,这是我刚下好的,还不及吃老爷太太就来了。”
老爷子勃然大怒,跳起来指着舒隽的鼻子大吼:“我家闺女就给你这样糟蹋!她怀了身孕你只给她吃碱面?!”
本来坐在里屋聊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