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中国思想趋向求答案-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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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妄自尊大的厚颜、不明事理的拼合、荒乎其唐的搭配、冒冒失失的输将,“正足以”证明他们实在“迫切需要”一点凉水来浇浇。
我的“凉水”很简单,我只劝他们少做“舍身救美”的大梦,少献“野人之芹”丢人,还是回过头来了解一下文化移植的本质一一Civiiizationissyphilization。我们一方面想要人家的胡瓜、洋葱、番茄、钟表、眼镜、席梦思、预备军官制度;我们另一方面就得忍受梅毒、狐臭、酒吧、车祸、离婚、太保、(不知害臊的)大腿舞和摇滚而来的疯狂。
也许西化的结果会带来不可避免的“流弊”,可是我们总该认清我们的“大目标”是什么,为了怕肚痛,难道就不养孩子吗?为了怕噎着,难道就不吃饭吗?我们的“大目标”是建设现代化的强国,在这个“大目标”下,我们该有“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的决绝与胸襟。“大目标”是安慰我们补偿我们最好的代价。在这个百年大计中如果真有“损失”,也是值得一干的。
今天最可恶的,莫过于保守者背后的“历史主义”(historism),他们不相信西方玩意是批发的,但却相信有些“人”
有资格来选购,所谓“统治文化”云者,此之谓也!但白说吧,亿万中国人中,谁也没有资格来订这个取舍“标准”,任何聪明才智之士都不配“制礼作乐”来“规范”这个聪明才智的民族,死去的黄帝周公固然不配,今天的内政部也不配,唯一配做的只是我们小百姓在西方文明猛扑下的自动吸收。而在这自动吸收的过程中,我们固有文化中的“无价之宝”和“国粹”是绝不会“沦亡”的。小姐们的旗袍不就是一个例子吗?这是中西合壁最成功的表演:三围的注重、衣料的纺织、开权的上移直到“苏茜黄的世界”,哪一点不代表F。S。C。Northrop所希冀的TheMeetingofEastandWest?哪一点不象征“国粹”的“发扬光大”?我们固有文化中如果真有真金,它一定不怕火炼的,何况还有那么多的惰性和老不死来卫护它呢?我们青年人大可不必担心“没有了中国”、大可不必怕充分的现代化。我们尽量学,“惰性”、“老不死”和“国粹”早就在背后打了七折八扣了,所以我们很容易流于“仅得其中”的结果,所以我们更有“取法乎上”的必要,以“充分”为目标的必要。
西方的真东西新东西还没登上咱们的门来呢,咱们就先怕了;只是过去那点老掉牙的西方文化的皮毛,咱们就招架不住了,就想先吸收人家的长处,保存固有的精华了,就想来一次大折衷了,来一次超越前进的大创造了。西方文化的长处若这样容易就被我们吸收,被我们取巧,被我们“迎头赶上”、“后来居上”,被我们套上固有文化的缓绳,那么我们早在五十年前就领导世界一齐来哼“大道之行”了,又何必等今天呢?
魏晋时代大家拒了一阵佛,可是佛教挤进来了;明清时代大家拒了一阵那,可是那教钻进来了。狂澜倒下来,凭直觉。
凭感情,当然要挽,可是挽了三百多年了,我们失败了多少次?
让步了多少次?我们挽的成绩在哪里?最后防线又在哪里?
“夷狄”早就进入中国了。时至今日,连最贩卖“历史精神文化”的人士在内,哪个人不在物质上崇洋媚外?哪个人在精神上真真相信东方的精神文明?封疆大吏们穿了三百六十四天半的西装,只在每年祭孔的时候,穿起长袍马褂来亮亮相,这正代表我们的可怜——和“‘穿’孝”一样,这可叫做“‘穿’固有文化”。对固有文化,大家只想“穿”它,对它并没有很真诚的(inallsincerity)眷恋;固有文化的本身也无法使我们有深深的体感(feel)。大家只是为了情面、为了随和、为了不招忌、为了“学而时习之”的顺口,只好一齐串假戏、一齐重采黄花来做锦囊儿!
如果我们肯睁开眼睛,看看我们的“平均公民”——用“大量观察”(mass-observation)的法子看看他们:年轻一辈的明星狂和爵士乐,中年一辈的奖券迷和轿车梦,年老一辈的麻将风和强力睾丸片……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经典中的真精神?
旧经典绝不配解决今天的社会问题,提倡经典救世就等于提倡串假戏,提倡把已经多边的自我(many-sidedself)搅得更多边。并且,事实上,鼓吹固有文化的人只是耍笔墨游戏而已,他们的为人作文与日常生活一点也不像安贫守素叔度汪汪的“儒”,他们只是挂羊头卖狗肉的贩子罢了!并且狗肉也只是当作羊肉卖给别人吃,他们自己是不吃的——他们吃“美援”。
我们被经典害了两千年了,“空洞”、“浮夸”是我们民族的特征,也是我们民族的死症。这种特征与死症表现在市井小民身上,是可以饶恕的;表现在好说大话的官儿身上,也是不必见怪的;可是若表现在新时代的知识分子身上,我们就不能不叹气了!这些知识分子的最大心愿是把固有文化往新世界的头上套,又拿儒家经典往固有文化头上套,他们的失败是必然的。
儒家经典本是些空泛的大道理,除了《论语》、《孟子》和《礼记》的一部分外,其他只不过是一些治古史用的獭祭材料。
《论语》只不过是一万一千七百零五个字的空疏东西,而古代宰相竟想用半部论语治天下,这未免把“治天下”看得大容易了。即使加上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个字的《孟子》、九万九千零一十个字的《礼记》,一共还不到十五万言。想凭这点两千年前的“精华”来包罗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万象,用来应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种种繁复困难的新问题,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我们总相信有个包医百病的万灵丹,总喜欢有个“简单的确定”(simplecertainty),用来“放之四海而皆准,俟诸百世而不惑”。老实说吧,凡是有着这种“万古纲常”头脑的人,绝不配谈如何使中国走向现代化!
我们不肯睁开眼睛看看,看看人家在辛辛苦苦夜以继日的做什么?人家已经迈向理智的爱国主义(patriotismofreflection)了,我们却还在“事君以忠”观念上兜圈子;人家已经对社会人类学(socialanthropology)都不满意了,我们却还在“天理”、“气运”、“太极图”上翻觔头;人家论自由与权利的大书已经出了几百本了,我们却还高谈大学中的“絜矩之道”!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我们两千年来做了些什么?我们喊了两千年“选贤与能”了,可是我们没有研究出来一种合理的投票法;我们喊了两千年“幼有所长”了,可是我们没有一所像样的育幼院;我们喊了两千年“不必藏于己”了,可是我们屯积居奇的好商比谁都多;我们祭了两千年的孔子,可是孔子的后人却变成了问题儿童与考试专家。这些数不尽的冰冷事实难道还不能使我们醒醒吗?难道我们还要喊口号过日子吗?
固有文化本身不但成事不足,并且败事有余。传统派认为西方文明不能完全行于中国,并且视为“逾淮之枳”,转而大骂西化派。殊不知橘之所以变成枳,正是固有文化捣的鬼!
……(略一一一编者)
民国二十八年,钱穆写《国史大纲》引论,他说:“未有民族文化已衰息断绝,而其国家之生命犹得长存者。”可是隔了两年,这位新时代的朱子把他所说的话全忘了,他写《中国文化史导论》,却说若不解决“吸收融合西方文化而使中国传统文化更光大与更充实”这一问题,那么“中国国家民族虽得存在,而中国传统文化则仍将失其存在”。(页一六二)
两年前,他说民族文化不存在国家就完蛋了;两年后,他说民族文化不存在国家还可以不完蛋。民族文化与国家兴亡在钱穆手里竟变成了这么好笑的一对宝,一会儿生死攸关,一会儿并不相下。这种推理,怎么能教我们适从呢?钱穆为了强调民族文化的重要,竟不惜拿“国家之生命”来开玩笑、来吓人,这种作风,气是满壮的,可惜理不太直。夫子这样乱变,“虽欲从之,未由也已!…‘夫子圣者钦?何其多‘变’也!”
但钱穆是爱进步的人,我们细读他的书,自当以后出的著作为凭,我们宁愿相信他告诉我们的传统文化不存在并不会使我们国家民族不存在,这实在是一个极端重要的前提。有了这个前提,当我们遇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如何选择了!
我们的难弟——“近东病夫”是个好例子。土耳其盛衰的历史跟我们太像了。他们的祖宗也有过类似汉唐的雄风;他们签的丧权辱国的条约在量上虽不如我们,可是在质上却更精采!但是凯未尔当政以后,他不惜抛弃“固有文化”来大力西化:固有的国教不要了、固有的法典不要了、固有的服装不要了、固有的历法不要了,固有的姨太太也不要了。他们太笨了,不会耍“‘土’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花枪来陶醉,也不知道融合“土”西文化以创造新文化,更不知道什么“超越前进”。
他们只知道,以他们当时那副德行,除了死心塌地学洋鬼子外,其他一切都是不实际的。他们何尝愿意一古脑儿抛弃固有文化?他们何尝不知道固有文化中有许多“宝贝”?他们何尝不愿以“创造”代替“学习”?但是他们为什么忍痛不弹这些空调?为什么没有耐心去研究“穆罕默德与世界文化新生?”
话说破了,无非为了“使土耳其现代化”一个大目标而已。在这唯一的大目标之下,他们不但知道爱国,并且知道“爱国必以其道”!他们知道要想使自己国家现代化,最快的办法莫过于干脆向那些现代化国家来学,直接的学、亦步亦趋的学、维妙维肖的学。他们不推诿什么“国情”不同,他们有勇气,不同也要学同!他们没有工夫去挖掘固有文化的“精华,列强足够他们学了,足可以使他们变成现代化而有余了。他们没有工夫去挑西方强国的眼,找这个强国身上的疮疤和臭虫。他们知道自己是个叫化了,即使捧着金碗,可是碗里是空的,得向人家讨饭吃。在讨饭过程中,他们只是专心致志的找碗饭,并不“一心以穆罕默德将至”,也不因为人家瓷碗中有只大苍蝇就大叫:“饭酸了!饭臭了!西方文化没落了!”当然啦,这些人是鲁莽灭裂的、非圣无法的,他们竟用并州的快剪,一剪剪掉传统的脐带。但是,朋友们,这又算得什么呢?土耳其已经是现代化的进步国家。这个伟大的收获,难道还不能弥补他们“感情”上的“损失”吗?
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六日
《文星》第五十二期一九六二年二月一日
我要继续给人看看病
我在五十二号的《文星》上发表《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以后,五十天来,挨了不少“臭骂”(这二字借自胡秋原先生)。有的腾文于杂志,有的匿名于邮简。但用光明正大的态度批评我的,除了徐道邻先生的通讯和胡秋原先生的长文(皆见五十三号《文星》)外,再也找不到了。所以在这篇文字里,我只想就两位先生的观点,提出进一步的诊断。
我“弄拧”了徐道邻的“原意”了么?
我在那篇文章里批评传统派说:
他们的通病在对文化本是“完全的整体”(integralwhole)上面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