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世达赖喇叭仓央嘉措-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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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里。”土登并拢五指,指了指布达拉宫。
路姜孜玛马上习惯地压低了声音:“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要对别人讲啊?你的情人于琼卓嘎又有了情人啦!”
“她已经不是我的情人了。”土登冷冷地说,“我现在是佛门弟子,决不再谈论这种事情。”
“咳,俗话说‘猫儿闻不得鼠气,喇嘛看不得女人’。你们佛门弟子未必都那么守规矩。大喇嘛的达赖事我听见得多了,总不能只准大喇嘛杀羊,不准小喇嘛灌肠吧?得了,那么好的姑娘,我就不相信你能和她一刀两断!”
“真的,信女人不如信佛爷,信佛爷来世幸福,信女人一生烦恼。”土登说着径自走了。
路姜孜玛失望地站了一阵子,转身走到于琼卓嘎的窗前,朝着那窗户狠狠地啐了一口,便扭动着全身,又到一个三十年前的情人家“借”钱去了。
事情本该就这样完了。不料在第二天中午,路姜孜玛又碰上了替寺院催租回来的土登。
“你等等!”她赶上去说,“昨天我忘了一件大事,非告诉你不可呀!”
“什么大事?”土登不耐烦了。
“于琼卓嘎的新情人儿啊,我看就是你们?达拉宫里边的,他总是从那个方向来,朝那个方向去。”
“僧人还是俗人?”土登问。
“穿着打扮嘛,倒是个俗人。”
“不可能是佛宫里的。你一定看错了。”
“一点儿不会错!这一回我说的可是真话。八成也是像你一样的小喇嘛,换了衣服出来替你超度姑娘来了!哈……”
土登回到宫中,一面听经师讲经,一面想着路姜孜玛的话。他现在已经不信佛爷而又改信权势了,因为信佛只能在来世得到好处,信权势却能在今世就尝到甜头。据他所知,世上权势最大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坐在北京皇宫里的皇帝,另一个就是坐在第巴交椅上的桑结甲措。皇帝离他太远,坐得太高,他不可企及,到死也见不上面;第巴可是近在眼前的,只要向他走近三步,就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迅速地飞黄腾达。第一步是博得他的好感,第二步是求得他的赏识,第三步是获得他的器重。为此必须向他报告些什么,自愿充当他的耳目,哪一个当权者不希望自己耳目众多呢?土登认为路姜孜玛向他提供的线索使他有了报功的机会,于是决心去求见第巴。不巧,政府的一位僧官告诉他,第巴外出巡查去了,地点虽然不远——拉萨西郊的堆龙德庆,但要三天以后才能回来,并且问他为什么不去求见达赖。
土登当然知道论地位达赖比第巴要高,但同时也知道这位达赖六世年纪太轻,对于政教事务很不热心,恐怕不会像第巴那样需要他这样的效力者。要想投靠哪一家,得把大门认准。他又想:老虎有十八种跳跃的本领,狐狸有十九个可钻的山洞。我何不脚踩两只船呢?于是又决定先求拜六世达赖。
仓央嘉措愉快地允许了他的求拜。
土登诚惶诚恐地跪在六世的脚下,请求六世为他摸了顶,敬献了一条上好的哈达。
“你我同在佛门,不要拘泥尊卑,有什么话只管讲吧。”六世和蔼地说。
“热壶里倒出的奶茶是热的,诚实的人说出的话是真的。请佛爷相信我的真诚。”土登脸朝着地毯,像宣誓一般地说着。
“说吧,说吧。”六世鼓励他。
“地不长无根的草,人不说无根的话。尤其在佛爷面前,我绝对不敢说谎。”土登继续在引用谚语。
“说吧,说吧。”六世对他这段不精炼的序言已多少有点儿厌烦了。
“禀告佛爷:宫里有人不守教规。”
“怎么回事?”
“我亲自听人说,有人常到一个姑娘家去。”
仓央嘉措吃了一惊,好在土登一直虔诚地低着头,没有发现他突变的神色,停了一会儿,他厉声追问:“什么人?”
“不知道。只是听说他从宫里去,又回宫里来。至于那个姑娘,我从前是认得的,怕是一个‘活鬼’吧?”
“姑娘叫什么名字?”
“于琼卓嘎。”
仓央嘉措的头“嗡”地大了起来。于琼卓嘎分明应当是一位圣洁的仙女,怎?能被称为“活鬼”?他不能容许任何人对于琼卓嘎有任何的污辱。
“你叫什么?”六世强压住怒火。
“土登。”土登回答之后,生怕达赖喇嘛没有听清,记不住他这位维护法规的功臣,又重复说:“土登。我叫土登!是朗杰扎仓〔1〕的。”他得意起来,暗自猜想一定博得了佛爷的好感。但他哪里知道,“要射虎,却射着了老鹰”呢!
仓央嘉措恨不能一脚把他踢出去,但他忍住了。
“我知道了。此事不可再对别人去讲,待我查明以后亲自处理。你,去吧。”仓央嘉措不是向他挥了挥手,而是朝他抬了抬脚。
“是是。我随时听从佛爷的召唤。”
土登又叩了个头,倒退着出去了。
土登等了些天,六世并不召见。他估计,他的告密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第巴也已巡视归来,于是不再遵守对六世许下的诺言,又向第巴禀报了一遍。第巴夸奖了土登两句,并严令他不得宣泄此事。
第巴派心腹人问过了路姜孜玛,又经过暗中查访,断定那个常到于琼卓嘎家去的小伙子就是六世达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觉得不宜直接向六世达赖挑明,最好是用一种堂堂正正的理由,不伤面子的办法,使仓央嘉措对于琼卓嘎的感情冷却下来。而且一定要他冷却下来,以免引起事端,对政教大业产生不利影?。
桑结甲措终于找到了这种办法,他借用三大寺堪布的名义上奏六世达赖说:“您已经到了应当受格隆戒的年龄。广大僧众一致建议您到山里去闭关〔1〕修行一个时期。”
仓央嘉措当然没有断然拒绝的理由,但他心里明白,一定是那个土登又把他的情报提供给了第巴,第巴才设法把自己调开的。他虽然不想报复土登——他认为蔑视比报复更符合他的习惯,但也不甘心受制于小人。他借助于自己的尊位找了个借口,声称身体欠佳,暂时不能进山。这样,修行的事就拖下来了。显然,任何人都不能强迫命令他起程。
他感到一根有力的绳索已经从他的腰间移到了胸部,并且在开始拉紧。绳索的一头在于琼卓嘎的手中,另一头在第巴桑结甲措的手中,无论他往哪边靠近都会使自己窒息。
他对于琼卓嘎是既感激、又内疚。感激的是她给了他深厚的、美妙的爱情,使他得到了金顶“牢房”之外的一片翠蓝的天空;内疚的是对她隐瞒了不能娶她的达赖身份。他对桑结甲措则是既感激、又憎恨。感激的是他毕竟还尊重他的地位,给他留了面子,劝他去修行也是出于爱护之心;憎恨的是死守着黄教的教规,板着严肃的面孔,要求他只能像一个清心寡欲的孩子,不允许他像普通的成年人或者红教教徒那样生活。
如今他所面临的关于修行的事,成了他的一大心病。他的思绪更加纷乱,心情更加复杂。
他曾经天真地设想,如果不是第巴而是于琼卓嘎让他去修行的话,那他会自觉自愿,毫不拖延地前去,他也就不会说“身体欠佳”之类的话了。他写道:
眷恋的意中人儿,
若要我学法修行,
我小伙子决不迟疑,
走向那深山禅洞!
有时候,他也闪过这样的念头:干脆去修行好了,何必自寻烦恼?在佛学中钻研,在佛海中漫游,倒是一种安慰。不是?确有不少人自小进寺,老死寺中,一生不违教规吗?我既然身为达赖,有此法缘,为什么总不安分呢?但他毕竟下不了那样的决心。现实的东西总是比虚幻的东西更有力量,民间的阳光总是比寺中的油灯明亮。花一样盛开的于琼卓嘎是无法在他心中凋谢的。这种矛盾,也留在了他的诗稿上:
若依了情妹的心意,
今生就断了法缘:
若去那深山修行,
又违了姑娘的心愿。
结果,他还是拖着不走。他坦率地写道:
恋人长得俊俏,
更加情意绵绵。
如今要进山修法,
行期延了又延。
第巴桑结没有办法,只好修正了原来的建议,告诉仓央嘉措说:“既然贵体欠安,那就不必去山中修行了,每日在宫中默思吧。”
这样做,仓央嘉措只好接受了。
默思,乃是佛教的术语,意思是观想,每日静坐在那里,心中想像着自己所要修的神的形象。
他是怎样默思的呢?看看他下面写的这几首很有名的诗吧:
默思上师的尊面,
怎么也难以出现;
没想的情人的容颜,
却总在心上浮现。
若能把这片苦心,
全用到佛法上面,
则在今生此世,
成佛倒也不难!
前往德高的喇嘛座前,
求他将我?点;
可心儿无法收回,
已跑到恋人身边。
最后,他实在默思不成了,只想再到于琼卓嘎那里去,但又不能出宫。他想象着,若是于琼卓嘎能够前来就好了。她怎么能来呢?她怎么敢来呢?除非她是一种供品,否则是不能进到宫中来的。啊,那个像锦葵花一样美丽多姿的姑娘,要是变成供品,我就会喜欢到佛殿中去默思了。
他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生机勃发的锦葵花,
如果去做供品的话,
把我这年轻的玉蜂,
也带进佛殿去吧!
他感到那根有力的绳索已经从他的胸间移到脖子上来了,热烈的想象被冰冷?现实扼死了,反而使他的气闷和烦躁达到了顶点。他毅然抛弃了受罪的默思,拒绝再到佛殿里去。
刚刚继承了汗位的蒙古和硕特部的拉藏汗的两只耳朵,从打探者和告密者口中,听到了仓央嘉措的韵事,竟然同准噶尔部的新首领策妄阿喇布坦发表了一个联合声明,说六世不是真达赖。仓央嘉措知道这一情况之后,只是笑了笑,毫不介意。他已经早有思想准备了。
第巴桑结甲措则有些恐慌了,他的容忍也已经达到了极限。但对于达赖喇嘛又奈何不得,尤其这位六世是他进行政治赌注的最大资本,他绝不能打碎这只顶在自己头上的玛瑙盘子。怎么办?经过一番思之后,决定求助于六世达赖的师傅五世班禅。
不久,五世班禅发来了信件,正式邀请仓央嘉措到后藏的日喀则去,他要亲自在扎什伦布寺为仓央嘉措主持受格隆戒的仪式,并对不羁的六世达赖进行劝导。
仓央嘉措只好同意起程。也许是因为这件事过于重大,也许是都觉得应当参加这隆重的仪式,也许是基于别的什么原因吧,第巴桑结甲措,蒙古的拉藏汗,三大寺的堪布,全都随同前往。
默思与退戒(6)
这是康熙四十一年(公元1702年)的事情。仓央嘉措一路上沉默寡言,怒气冲冲。哲蚌寺、堆龙德庆、羊八井、南木林……这些有名的地方,他都无心前去访问!甚至连雅鲁藏布〔1〕和年楚〔2〕的流水都不能冲开他的笑容。
他怎么会有笑容呢?他的心抽搐着。他坐在用黄色锦缎蒙起的轿子里,什么也看不见,随着轿身的起伏摇摆,像是被投进了河流的一片落叶,无根无枝,逐波飘荡。此去的目的地是明确的,是班禅驻锡的日喀则,而生活的目的却没有方向。
轿是喧腾而杂乱的马蹄声,更加惹得他心情烦乱。前呼后拥的王公、大臣、高僧、武官以及侍卫、随从,严格按照各自的地位和身份排列着,不差半个马头地前行着。这个壮观的行列,几乎包括所有宗教界、政界、军界的重要人物。他们有时沉思,有时低语;或扬扬自得,或心事重重。仓央嘉措经常感觉到,他们的衣冠楚楚、肥头大耳的外貌同他们的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内心很不协调。他们总是想通过主宰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