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世达赖喇叭仓央嘉措-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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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绿的布谷鸟儿,
何时要去门隅?
我要给美丽的少女,
寄过去三次讯息!
仓央嘉措丢下竹笔,抬头见一个喇嘛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徘徊着,一副诚惶诚恐的可怜相。他和蔼地轻喊了一声:“进来吧。”
那个喇嘛喜出望外,急忙摊开向上的手掌,低头吐舌,腰如弯弓地进到门内,向仓央嘉措磕着响头,求饶似地说:“是盖丹允许我到这里来的。”
“没关系,往后我这里你……你们可以随便来。”仓央嘉措做了个让他站起来的手势,并且让他坐下。
那喇嘛哪里敢坐?只是斗胆地偷觑了仓央嘉措一眼,小心地问:“达赖佛,您还记得我吗?”说罢试探地抬起了头。
仓央嘉措认真地端详了他一阵,歉意地说:“实在记不得了。”“您是贵人,贵人多忘事。”喇嘛继续说,“回察佛爷,我本是这布达拉宫那介扎仓的喇嘛,名叫斯伦多吉。我曾经到宝地门达旺邹坚林去过。那是在您三岁的时候,我受第巴的委托,扮做一名去印度朝佛的香客。当时佛父和佛母赐我饭食……”他说着,指了指案上摆着的铜铃,“当时,您一眼就认出了它是您前世用过的东西。”
经他这么一说,仓央嘉措好像又明白了许多事情。他的父母都没有对他说起过这位香客的到来,他自己又毫无记忆可言,但他完全相信这个虔诚的喇嘛所说的话都是真实的。原来在他三岁的时候,在他还不懂得什么是达赖喇嘛的时候,可畏的第巴和这个可怜的喇嘛,就已经决定了他今天要住进这座金顶的“牢房”。
一种被人捉弄了的愤恨涌上了他的心头:是他们,为了某种需要,硬要他得到他并不想得到的,失去他不愿失去的!他自己需要的东西他是清楚的― 家乡、母爱、情人、友谊、小屋、桃花、牛羊、垂柳… … 它们是那样温暖明亮,那样美好多彩,那样饱含诗意,那样醉心迷人。而他们― 第巴和眼前的这个喇嘛,以及他所不知道、不认识的什么人,需要的是什么呢?他实在弄不清楚,他也无心去弄清楚,因为他还没有足够的阅历懂得这一切,也就没有兴趣去探测这些人的心灵。
眼前这个毕恭毕敬的喇嘛,这个自以为有功于他的喇嘛,不但不是有助于他减轻孤独的朋友,反而是制造他的孤独的人的帮手。他失望了。他望着这个已经不年轻的喇嘛,不知道该说什么。瞧那副卑微虔诚的样子,真有些可怜;看那种叙旧讨好的神气,又使人不无反感。
“你来我这里,有什么事吗?”仓央嘉措不冷不热地问。
“没……没有。”
“那就退下吧。”仓央嘉措想起了自己的达赖身分。他是可以随意下逐客令的,只不过今天是第一次使用这种权利。
“是是,佛爷。我就走……我是来向您告别的,我就走……从今以后,我是想,我再也没有福气见到佛爷您了,所以才…… ”
“告别?你还俗啦?”仓央嘉措动了好奇心,口气里还含有几分羡慕。
“不,不是还俗,我一心求佛,誓不还俗。”斯伦多吉流出了眼泪。
“那么,你要到哪里去呢?〃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第巴叫我到深山密洞去修行。我,早该走了。”
“什么任务?你完成了什么任务?”仓央嘉措越听越糊涂,忍不于住追问道。
“我不…… 不敢讲。”
“讲!”仓央嘉措严肃地命令他。
于是他把自己如何冒充五世达赖的事从头察告了一遍。说完,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抽泣。
仓央嘉措像听民间传奇一样地静听着。但这竟然不是传奇,而是发生在这座辉煌宫殿中的真实事情。对第巴桑结甲措不满的种子,在他心里萌动。而对于这位喇嘛,他则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他想拉他起来,安慰他几句,但又想到了自己尊贵的身分,只好叹息着说:“起来吧。”
“您能宽恕我吗?〃
仓央嘉措审视了一下对方那双恨不能把乞求化成血滴出来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
对方又磕了几个头,爬过去吻了吻仓央嘉措的靴子。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佛爷!是我找到了您今世的圣体,为此,我的身与形应当画到壁画上;又是我冒充了您前世的圣体,为此,我的灵与肉应该万劫不复。两相折合,我若能被认为既无功也无罪就心满意足了。我再没有半点乞求,只求佛爷您……摸顶!我就终生有福了。”
仓央嘉措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来,着着实实地摸了他的头顶,像老年人对孩子一样。然后,伤感地说:“去吧。”
这个可怜的扮演别人的人,从此以后,才又得以扮演自己。
盖丹进来票报说,和硕特部的蒙古王子拉藏求见,问佛爷见不见他。
仓央嘉措心想,他既然是蒙古王子,也是佛教的信奉者,自己又难得见到外面的来人,当然是要见的。不过应当注意不要和他谈论应当归第巴去管的事情。于是说了声:“请。”
盖丹刚要出去回话,仓央嘉措又叫住他,好奇地问:“刚才进来的那个喇嘛斯伦多吉假扮五世的事可是真的?〃
“是真的,我绝不敢欺瞒您。现在已经不是秘密了。详细的情形,我都记在日记上了。”盖丹老实地回答。他已经发现这位六世达赖聪敏过人,如果一旦抓起大权来,决不亚于五世。他是不敢怠慢的。
“回头把日记拿来让我看看。”仓央嘉措又夸奖了他一句,“你做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不不,不敢当。一切都靠佛的指使。”盖丹高兴地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拉藏王子来了,向仓央嘉措敬献了哈达,行了拜见礼,两人互赠了其他礼品之后,便叙谈起来。
拉藏王子说:“那天举行您的坐床大典的时候,因为势如百川奔海,众星捧月,未得细看佛面。今日您赐我这般荣幸,真是有福。”
仓央嘉措说:“请不必客气,你看望我,我很感谢。欢迎你来。”
“怕不方便吧?伟大的五世我们就十分难见,而且总是距离很远,连容貌都看不清楚。”拉藏显然是话中有话。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仓央嘉措品出了其中的滋味,生怕因为什么事和什么人——尤其是有权势的人—— 的不和而闹出乱子,遂含有劝解之意地说:“信佛之人,到底都是一家。”
“是的。可佛门中也有败类。您听说过噶尔丹的事吧?〃
“不知道。我需要专心学经,政事由第巴去管。”
“不过,政教合一在西藏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萨迎王朝,第二次是帕竹王朝,第三次是五世达赖的噶丹颇章,这正是我的祖父固始汗帮他建立的。如果您不学着执政,达赖的宫室虽高,也还是在金顶之下。”
仓央嘉措听到这里,明白了这位蒙古王子的意思,他的矛头显然是对着第巴的。但是自己有什么能力和第巴争权呢?又有什么必要和他争权呢?他没有尝到掌权的甜头,也没有去找那种麻烦的兴趣。他有着过剩的艺术气质,在领袖欲望上却极其贫乏。但他对于拉藏王子的劝告既不能反对,也无法赞同,只是沉默。形势显然是十分复杂的,他意识到了自己在扮演着一种并不情愿扮演的角色。也许,他的结局还不如那个被“恩准”到深山去终生修行的五世扮演者。驻扎在西藏的蒙古人和第巴桑结甲措之间的矛盾,他已经多少有所觉察。这将是一个无底的陷阱,他毫无必要去接近它的边缘。因此,他只能沉默。
拉藏王子站起身来,有些激昂地说:“以后达赖佛如有难处,需要我们来护法时,可以召见我拉藏,或者约见我的父王。”说罢,不卑不亢地告辞而去。除了留在殿内一股酒气,还在仓央嘉措的心上留下了一道不祥的阴影。
前面已经提到,自从元朝以来,从信仰上说,蒙古人把西藏看作佛教圣地,把西藏的宗教领袖奉为教主。但是在政治上,由于蒙古贵族当过元朝的皇帝,在明清两朝又被封王,而且握有不小的军事实力,在西藏少数上层人物的眼中,有时可供利用,有时又嫌其碍手碍脚。这种状况持续了几百年,酿成过不少悲剧。
对于仓央嘉措来说,前些年的平民地位,民间文学的滋养,农村风情的熏陶,父母追求爱情自由的影响等等,固然使他不情愿接受黄教的严格戒律,更难忍受这种高高在上然而又像是囚徒似的生活,但是许多日子的经典学习,达赖喇嘛的尊贵,佛、法、僧的日夜包围等等,又使他受到相当程度的佛教教义的感染,甚至也有过一意修行的念头。用强制手段也会使人养成习惯,而习惯是类似信仰的。此刻,这座金顶的“牢房”正以若干吨金子的重量压下来,强制他成佛。他正处于极度的矛盾和痛苦之中。献身宗教和个性自由,政治权力和诗歌成就,都在引诱他,争夺他。他可以做出选择,却不能决定胜负。
仓央嘉措一会儿翻翻经典,一会儿翻翻自己的诗稿,他觉得后者要比前者真实得多,有生气得多。在情与理的对峙中,显然是情的一方具有优势,占着上风。他觉得要使这二者统一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他可以接受外部对他的约束,却不愿让自己来约束自己。缺乏自我约束力不一定是个弱点,因为约束力既可以产生美德,也可以造就奴才。
第巴桑结甲措希望他在接受约束中学会自我约束,因此除了教他经典,考察他的学习,关心他的衣食住之外,从不同他谈论外界的事情。精明的第巴,深知如何对待这位年轻的达赖。
有一天,仓央嘉措又受了好奇心的驱使,硬是要和第巴谈一谈外面的事情。他问桑结:“听说法会结束以后的两天里,西藏和蒙古的骑兵、步兵举行了比武,是吗?〃
“是的。从固始汗那时候起,每年都这么做。热闹一下而已。”桑结索然无味地回答说。但内心里担忧着仓央嘉措是在关心军政方面的态势。
“听说你也参加了,没有人能胜得过你的箭法?”六世又问。
“贵族们自小都爱玩这种游戏,我当然也不例外,熟能生巧罢了。”桑结的语气,表明他已经没有再谈这种事情的兴致了。
“射箭一定比抛乌朵好玩吧?”六世还在追问。
“也许吧,我没有放过羊,也没有抛过什么乌朵。”桑结直言不讳地说:“还是不要去想佛法以外的东西吧。”
“不,佛也要游戏三昧的。我知道在布达拉宫的后面有个园林,还有池塘,我为什么不可以到那里去射箭呢?”六世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要求。
桑结甲措一惊,不知该怎样回答。但也暗自高兴:“原来他是想去玩玩射箭啊。”
仓央嘉措含着怨愤说:“第巴拉,我整年、整月、整日地坐在这里,是会生病的!〃
“佛爷请息怒。让我考虑考虑好吗?”桑结甲措改变了态度。仓央嘉措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毕竟是达赖喇嘛,谁敢肆无忌惮地把他当做囚犯来对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