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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部分

茅盾文集-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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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牌的四个人似乎一心在牌上,谁也没有觉察到陶祖泰的异样。陶祖泰松一口气,可是决不定自己应当怎样办,他的眼睛看着人面孔,他的心却顾着桌子底下人的腿和脚。 
那一副牌,陶太太仍旧和不出。黄太太洗牌的时候,能够自在的说笑了。陶祖泰手里还捏着那只苹果。虽然孩子已经忘记了这“皮球”,陶祖泰仍旧叫他过来给了他。同时,他拖一只凳子摆在他夫人和朱先生中间的桌角,他坐下,两腿直伸出去,在桌子下构成了一道“防线”。 
他庆幸他这办法谁也没有觉察到。 
另一副牌开始了,“战士”们更加紧张。黄太太每发一牌总是重重一拍。陶祖泰的心却在自己腿上。他的两条腿同时受到了两方面来的触碰。起初,他觉得又气又好笑。但随即他又有了办法;不论哪一方面来碰,他都回它一下。 
第二个“四圈”结束,陶太太还是输。她赌气不要打了。 
朱先生并没输多少,就一定要“请客”。 

 


夜里十一点钟,陶祖泰和夫人双双回家了。 
海国春吃夜饭,是朱先生请客。吃过饭后,陶太太说起上星期竟没看电影,朱先生又要“作东”。陶祖泰再也耐不住了,便是黄诒年夫妇也觉得朱先生那种“派头”太恶劣,一力赞助陶祖泰的主张:各人自掏腰包。 
夜里十一点钟,四邻寂静,连灯光也没有。孩子早已睡了,梦中忽又叫着“买洋泡泡”。陶祖泰和陶太太都像不打算睡了,却又都不说话,陶太太歪身靠在床前的方桌上,陶祖泰在屋里来回踱着。这一对儿,似乎各在坚持:看谁先开口,谁先上床。 
陶夫人摆出这样的“阵势”来,这还是第一次,陶先生摸不着头绪,一面踱,一面在猜想。 
在海国春时,陶夫人是有说有笑的;提议去看电影因而引起谁请客的争执时,陶夫人也不过偶尔扁扁嘴,还是兴致怪好;到了电影院买票的时候,陶夫人抢先去,——不让陶先生给她买,也不买给陶先生,她只自买了一张,然而那时候还带笑说:“各人自会钞,我不客气了!”她还拒绝了朱先生那一贯的“派头”,——抢买一张送她;黄太太倒觉得在买票处当着许多人面前“不能”太给朱先生“下不去”,然而陶太太硬要朱先生退还那多余的一张。 
不过一进了场,这位夫人突然不说不笑了,直到看完电影,直到回家以后的现在。 
陶祖泰想起了刚走进电影场时谁也没有注意到的小小一幕:朱先生抢步上前自占了一个座位,立即又摸出手巾来在他自己座位旁边的一个空座上掸了几下,嘴里叫着“陶太太”;可是陶祖泰竟不客气把朱先生特地掸过的位子占了,而且也就把自己横在太太和朱先生的中间了;“哦!”陶祖泰想到这里就在心里对自己说,“难道是为此么?料不到,她…… 
会堕落到这地步呢!” 
陶祖泰心抖起来了,手掌心有点冷汗;他站住了,看着歪身靠在方桌前的夫人。 
脸埋在臂弯里,看不见;极短的,几乎抵触“新生活”的袖子;露出太多的雪白臂膊;头发烫过,其实不烫也够美了;紧裹在身上的时花旗袍,长统丝袜,高跟皮鞋;——陶祖泰忽然像在梦中,心里咕啜道:“这,哪里是她;这,哪里是半年前的阿娥!” 
半年前,这一切的时装跟陶太太没有缘分。 
“但是,也像换一身衣服那么容易,她这人,这心,也换过了么?”陶祖泰继续想。 
他走近夫人跟前,静静地看着,又静静地想着。 
他觉得平日间夫人是好夫人,只除了星期六;但即使是星期六,即使是今天罢,他觉得夫人的行为与其说是“轻狂”,倒不如说是“爱玩耍”,“爱人家凑趣”,——还有是,“斗气撒娇”。 
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放在夫人肩上。 
夫人就像没有觉到。 
他轻轻地摇着夫人的肩胛。 
夫人抬起头来了,仰脸看着她的丈夫。似乎诧异她丈夫竟还没有睡,然而她自己的眼里满含着睡意,她的脸上满罩着倦态;她实在累了。 
陶祖泰忽然觉得夫人只是可怜,太可怜;他呆呆地站着出神似的朝他夫人瞧。 
陶夫人的嘴角动了一下,似乎要笑,但又忍住了。 

 


陶太太没有笑出来,却低头去看手表。 
“噢,不早了!睡罢!”说着,她就站起来。 
但是陶祖泰拦住了,要她仍旧坐下。陶祖泰略侧着头,想得很深远似的柔声说: 
“阿娥,你记得么——我那一次的自杀?” 
陶太太点头,眼睛睁得大些。 
“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自杀?” 
“啊,你不是讲过了么?嗳……”陶太太回答,眼皮垂下,似乎感到这谈话乏味,但也还耐着。 
“那么,你还记得我的话么?”陶祖泰的声音仍旧那么温和。 
陶太太摇头,——但也许是不愿继续这样乏味的谈话,所以摇头。 
“可惜!你忘记了!”陶祖泰的声音稍稍带些激情了。 
“啊哟!你这人……睡罢!” 
陶太太又站起身来。但是陶祖泰又拦住了她,一面急忙地说: 
“那次我自杀,因为觉得自己能力太小,不能使得亲爱的人有幸福;然而后来我知道错了,我知道我的这副担子并没有人来代我挑,没有我的候补人——我的自杀是逃避,是卑怯!以后我就不让这样卑怯的念头再来了,我努力奋斗,要使我所亲爱的人有幸福!” 
“哦!”陶太太不大有兴趣似的应着。 
“我不是自私的人,”陶祖泰不似刚才那样急忙了,“有比我好,比我能力强的人,我愿意让他。要是我的亲爱的——人,觉得和我一块儿没有——幸福,我也愿意站开,——就是——自杀;然而要是我认为她的眼光有错误时,我的责任依然存在,我如果逃避,便也是卑怯!” 
陶太太睁大了眼睛,望住她的丈夫发怔了;丈夫这一番话,她真真地懂得的,就只有两个字:自杀。她不明白她丈夫为什么无事端端又要说自杀。 
陶祖泰却认为夫人已经听懂。而且在“执行自我批评”了; 
他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等候着。 
看见陶祖泰再没有话了,陶太太以为丈夫的“神经病”业已告一段落,她打了个呵欠,她真倦了,她站起来就脱衣服。 
“阿娥,你冷静地想一想,自然明白;你是随时可以自由的,但我希望你好好儿运用你的自由。据我看来,那个人——” 
陶祖泰在这里顿住了,他想不定加“那个人”以怎样的“评语”才切当。陶夫人这时已将长衣卸下,坐在床沿上脱丝袜了。她当真倦极,只想睡觉了,就用了最好的可以关住陶祖泰嘴巴的回答: 
“明白,什么都明白;明天我再细细告诉你罢!” 
说到最后几个字,陶太太已经滚到床里去了,同时吃吃地笑着。 
陶祖泰大大地松一口气,也上了床。然而他没有睡意,他想了一会儿,便又唤他的夫人。可是夫人的回答是呼呼的鼾声。陶祖泰轻轻拉着夫人的臂膊,摇了两摇,夫人“哦”了一声,翻个身,就又呼呼地打鼾了。 
“怎么就会睡得着?”陶祖泰纳闷地想。 
把他刚才自己“说教”时夫人的神态回忆出来再研究,他在黑暗中摇了好几次头。他和夫人睡在一床,然而他们俩精神上像隔一座山,他痛苦地感到孤独。 
他轻轻叹一口气,想道:“随她去罢,随他们去罢!”但是姓朱的那副轻佻浮薄卑劣的形态在他眼前闪动,他脸上发烧。他心里坚决地说:“不能!为了她的幸福,我宁可每个星期六受刑罚!为了我还爱她,我一定要尽我的能力保护她!为了那个人太卑劣,我一定要警戒他!” 
陶祖泰想着想着,一面用手轻轻抚着他夫人的身体,好像做母亲的抚拍她的孩子。 

 


夹竹桃谢了,石榴花开过,枝头已有极小的石榴了,新荷叶像铜子大小浮在水面;这中间,该有多少个“星期六”呵!而每个“星期六”,良善的陶祖泰先生挨着怎样的“刑罚”呵! 
黄诒年夫妇知道陶祖泰在挨受“刑罚”;甚至于陶祖泰在牌桌底下布置“防线”(即使陶太太和朱先生是“对家”的时候,陶祖泰也要布置“防线”了),也被黄诒年夫妇晓得;黄诒年以为做丈夫做到这个地步,太可怜,黄太太却觉得陶祖泰“思想太不开放”。“女人的爱情发生了变化时,应该任其自然。”——黄太太屡次这样说。 
“可是老陶经济上还得太太补贴补贴呢!”黄诒年这样回答自己的太太,便觉得陶祖泰的办法也只有“严加防范”。 
没有人知道陶祖泰的“高尚的理想”和“伟大的责任观念”,即使有人知道了,也不会理解。 
陶祖泰没有朋友可以商量,只好寂寞地负起他的“十字架”。他忍着痛苦,偷偷地侦伺夫人的举动,要看明白夫人的“心”到底变化得怎样了。即使不是“星期六”,他也定不下心来。 
非“星期六”陶祖泰“下班”回家,夫人要是闲坐在那里,他就坐在夫人对面,夫人从客堂走到卧室,或是到厨房去看了一看,他就跟在后面,跟来跟去,像个影子;他极少开口,只是阴幽幽地朝夫人看。 
有时夫人和他说东道西,他随口应了几声,忽然又兴奋起来,搬出他的那一套“大道理”来反复“开导”他“所爱的人”了;这一来,便将夫人变成了“哑子”。 
这使得陶夫人怕极了“非星期六”,怕极了“非星期六” 
的丈夫下班回家。 
陶祖泰从不把“朱先生问题”对陶太太正面提出来,他不愿意正式问他夫人:“你爱不爱姓朱的?”他觉得要是问到了这一句,那么,紧接下去的“行动”便应当是他和夫人离开。要不,那就是天下“最丑恶的生活”。而且他又相信要是他“自私”而和夫人分手便是“害了”他夫人了。 
在陶夫人方面,自然也觉得陶祖泰的“病根”是什么。然而陶夫人想想只觉得可笑,她觉得自己待丈夫还是和从前一样;她喜欢和朱先生打牌,和朱先生说说笑笑乃至游玩,这是事实,但这是因为丈夫只会发“神经病”,只会对她“演说”。 
未到汉口以前,她本来不会想到如果丈夫不能陪她玩,她就可以找别人陪她玩;但半年来她看见“外场通行如此”,她就相信她也犯不着太“乡下气”。 
她生来是个“极随和”、“极会享福”的性格;除了打牌,她从来不多用脑筋,除了打牌,她也从来不知道“使心计”。陶祖泰最初爱上她的(而且现在还是一样),就是她这“特点”;然而现在使得陶祖泰“苦恼”的,也是她这“特点”。 

 


有一天是星期五,天黑了,陶祖泰破例还没回家。 
陶夫人和孩子等这位年青的家主回来吃夜饭,等得闷了,陶夫人替孩子折纸人纸马玩。 
忽然陶祖泰垂头丧气进来了。陶夫人一见他,就吃惊叫道: 
“怎么?你像只落汤鸡!天又没下雨!” 
陶祖泰摇着头,朝屋子里四面看了一眼,似乎不认识这屋子了,然后低声说: 
“你去付了车钱罢。我坐车子来的!” 
陶太太付了车钱回来,看见陶祖泰仍是那样当路站着,但是弯着腰,抱住了孩子,——似乎抱得太紧了,孩子害怕地在哇哇地叫。 
“阿哟——”陶太太也惊叫了,“你!——还不赶快去换衣服!宝宝也被你弄成个湿人了!” 
陶祖泰这才放开了孩子,挺起腰来,阴凄凄地望望夫人,又看看孩子,然后懒懒地上楼去了。 
孩子走到母亲身边。陶太太用手在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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