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集-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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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不忍只是苦笑。他何尝是为了查坟地来的?并且他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祖遗的坟地。都是胡三先生的指拨,他反正没事,到乡下去看看也好。况且,多少也像有点正经事把他留住。
程子卿等候了一会儿,见没有话,就摸着下巴,悄悄地又问道:
“八少爷,那条汽车路,说是要赶筑了,您看见在那里动工么?”
“哦,不明白。”张不忍像被这一问提起精神来了。“不,还没看见动工。说是军用。呃,程先生,您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么?”
“就是听说要赶筑。等筑好了路,就要派一师兵来县里驻防。”
“哦,哦!”
“少爷,您看来今年会不会开仗?”
“难说。”张不忍随口回答,悯然望着天空,他的思想飞得老远,——程子卿万万意想不到的远地方。程子卿的心却也离开了这间房,在未来的汽车路上徘徊。他有一块地,假定的路线就在他这地上划过,只留给他一边一只小角;他曾经请陆紫翁托人关说,不求全免,但求路线略斜些儿,让那分开在两边的两只小角并成一大角,人家也已经答应了他;然而这条路一日不开工,他就一日放心不下。
“既然路是要筑的,就赶快筑罢!”程子卿叹一口气说,望着张不忍,寂寞地笑了笑。
五
张不忍跑进自己房里就叫道:“云仙,真得想出点事来做才好!”
“可是我只想回去。”云仙头也不抬,手里忙着抄写。
“回去?回去有事么?不是前天还接到老刚的信,说这半年他也没处去教书了;何况你我?”
“但是闲住在这里,真无聊!”
“云仙!”张不忍叫了这一声,又顿住了,踱了几步,他似乎跟自己商量地说:“生活是这里便宜。而且,他们从封建关系上,把我们当作有地位的人,总可以想出点事来做做罢?”
“他们!这里的人真讨厌,我就讨厌他们的跳不出封建关系的眼光!他们老在那里瞎猜我的娘家。一会儿说我是军阀的女儿,一会儿又说我出身低贱了!”云仙把笔一掷,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这些,理他们干么。”张不忍走近到书桌边。“哦,你又抄一份,投到哪里去?——可是,这几天,这里的空气有点不同,紧张起来了,云仙,我们真得想出点事来做才好。”
云仙仰脸望着天空,寂寞地微笑,不大相信专会造她谣言的环境也能紧张。
镗镗!从街上来了锣声,镗镗又是两下。而且隐隐夹杂着人声喧哗。
云仙将脸对着不忍眉梢一耸。似乎说:这莫非就是“紧张”来了么?
“这是高脚牌。一定有紧急的告示。”不忍一边说一边就走出去了。
高脚牌慢慢往中心小学那边走。镗镗!引出了人来。大人们站在路旁看,孩子们跟着,——一条渐渐大起来的尾巴。
张不忍追到中心小学门前,高脚牌也在一棵树下歇脚,掮牌的那汉子将牌覆在地下,却挺着脖子喊道,“催陈粮啦!廿二年,廿三年,廿四年,催陈粮啦!后天开征,一礼拜;催陈粮啦!”
张不忍感到空虚,同时这几天内他下乡时所得的印象也在那覆卧的牌背闪动。忽然听得那汉子自个儿笑起来,换了唱小调的腔调:
“还有啦,今年里,不许采树叶子呢:柏树,桑树,榆树,梧桐树,榾柮树,乌龟王八蛋树,全不许采叶子!采了也没事,只消打屁股,吃官司!”
跟着来的孩子们都拍手笑着嚷道:“乌龟王八蛋个树!”①
……………………
①此为谐音——乌龟王八蛋告示。——作者原注。
这种谐音的幽默,孩子们是独有创造的天才的。张不忍听着也不禁失笑,然而他依旧感到空虚。他信步走进了中心小学。
校长和几位教员站在一带雪白的围墙前指东点西说话。校长这时的脸色跟那天在茶楼上大不相同了,似乎有天大的困难忽然压到他头上。
校长一把拉住了张不忍,就带着哭声诉说道:“张先生,你说,刚刚粉白,不满一个月,你瞧,这一带围墙,还有一切的墙壁,你说,多少丈,刚刚粉白,不满一个月,为的厅长要来瞧啦——终于没来,可是,你想,忽然又要通通刷黑了,一个月还没到,你瞧。”
张不忍往四下一瞧,果然雪白,甚至没有蜒蝤路;可是除了这“雪白”,校长的话,他就半点也不明白。校长好像忽然想到一件大事,丢下了张不忍转身就走,可是半路上碰到一个人,又一把拉住了;张不忍远远望去,知道校长又在那里带哭声诉说了。他惘然望着,加倍的感到空虚的压迫。
教员中间有一位和张不忍比较说得来的赵君觉,带着一点厌烦的表情对张不忍说:
“今天的密令,县境内所有的墙壁都须刷黑!校长气得几乎想自杀,哼!”
“刷黑?密令么?干么?”张不忍这才把校长的话回味得明明白白了。
“说是准备空防,跟禁止采树叶同一作用,”另一位教员朱济民回答。“校长说,上回粉白,还是他掏的腰包,这回又要刷黑,他打算要全校教员公摊呢,剥削到我们头上来了。”
“上回他掏鬼的腰包!公摊?他平常的外快怎么又不公摊了!他倒想得巧!”又一位教员说,撅着嘴自顾走开。
张不忍看着那一带雪白的围墙,又看看蓝色的天空,太阳正挂在远处的绿沉沉的树梢,——他沉吟着说:“战时的空气呀,浓厚了,浓厚了,”他笑了一笑,转脸对赵君觉和朱济民说:“我还听说有密令,叫准备好一师兵住的地方,真的么?”“哦,密令还多着呢!”朱济民回答,“叫办积谷,叫挖地坑,叫查明全县的半爿坟有多少,叫每家储蓄十斤稻草,——
嘿,这两天来,密令是满天飞了!”
“嗯,半爿坟,什么意思?”张不忍皱着眉头望在朱济民的脸上。
“左右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赵君觉接口说。“你要收密令么,端整下一口大筐罢。至于一师兵,谁知道他们来作什么。为什么不开往边疆?然而,也未必来罢。听说嫌交通不便。要先开城外那条汽车路呢!”
“我也听得这么说。住的地方,倒已经在准备了。不过,半月坟,又是干么?什么是半爿坟?”
“就是破坍的老坟,露出了圹穴的。”赵君觉回答。“什么用,可不大明白,”李济民抢着说,“但是保安队的队长对人说,这种半爿坟可以利用来做机关枪的阵地。”
“哦,大概是这么个用意了。”
“不忍,这两天一阵子密令,满县满街真是俨若大战就要来了。”赵君觉说,一脸的冷冷的鄙夷的神气。
“老百姓怕,是不是?”
“不!很兴奋呢!”朱济民确信地说。
赵君觉看了朱济民一眼,嘴唇一披,“对了,当真兴奋;所以我觉得他们太可怜。老百姓真好,可是也真简单,真蠢!”
暂时三个人都不说话。张不忍用脚尖在泥土上慢慢地划着,好像划了一个字,随即又用鞋底抹去,忽而他伸手一边一个抓住了赵君觉和朱济民,皱着眉头,定睛看着赵君觉,又移过去看着朱济民,用沉着的口音说:“君觉的意见,我也觉得大半是对的;然而老百姓不怕,兴奋,这一点比什么都可贵!我们当真得想出点事来做才好,我们一定要做点事!”
三个人对看着,末了,赵君觉和朱济民同声说:“加上密司潘才得四个人。……”
张不忍立刻打断他们的话:“然而一定要做点事!开头四个人,后来会加多!”
他们于是并肩慢慢地一边谈,一边走;沿着围墙走到尽头又回来,还是谈个不休。
三个人带着朗爽的笑声走进教员休息室了。劈头忽然又遇见了校长。
“窑煤都涨价了,一倍,刚涨的,该死,该死!”
校长阻住了他们三位,慌慌张张说。校长的脑子里没有更值得烦恼的事。
六
陆紫翁和周老九挑中了右面那架屏风背后的好地方,悄悄说着话。这里不是走路,四扇排门常年关着,相近左面那架屏风的四扇排门,也只开一对,作为从大厅到内室的唯一门户。
屏风挡着,如果有人从外边走进大厅来,他看不见两位,两位却看得见他。
这个好地方却只有一张闲搁着的太师椅,坐的是陆紫翁,斜欠着身子,架起了腿,右肘支着椅臂,右手托住了下巴。周老九在紫翁面前站着,脸朝外。
“他们竟敢指摘我们贩运私货么?”是陆紫翁的枯涩的声音。他歪着脑袋,脸对着墙,似乎在看壁上的字画。
“可不是!还说要组织捉私团呢!”
“哼!看他们敢!然而,张不忍这小子真可恶!可是,不见得单是张八夫妻俩;还有谁也是张八的一伙?”
“大概中心小学里一二个教员总有份罢。”
“校长也不知道?”
“问过他,他赌咒说不知道。”
“不敢说出来罢了,这没用的草包!哼!可是,笔迹总该认得出来的?”
“认不出。那壁报全是一个人的笔迹,听说是八少奶奶——”
“呸!什么少奶奶!不知道什么小户人家的贱货,也许竟是——看她那一双手。”
“可是一手字倒很恭正。”
“来路不正!我第一眼看见就知道不是正路。总有一天给我查明白。”
“不过,紫翁,下手要快。他们还说你和二老板经手的公款不清不楚,说是下期的壁报上准要宣布。”
“哦——”陆紫翁的声音带哑了,把架起的那条腿放下。
“哦!张八这小子,他怎么会知道?”
“紫翁,也不宜小看他,他既然是‘六房里的老八’,自有一班穷出火来的爷们和他来往。”
“嗨,六房里?六房里早已没人了,哪里又跳出个什么老八!胡三这老头子是老糊涂了。黄二姐一张嘴算屁话?我打算办他一个冒名招摇呢!”
“然而,紫翁,自从他出了壁报,跟他越走越熟的人确乎不少;胡四——”
“我疑心胡三这老家伙也是知情的!”
“可不是!还有‘赵厅’的缉老爷,孙洪昌的二少爷,据说也是暗中……”
“嘿!赵缉庵也有份么?”陆紫翁挺起眼睛望着楼板,一只手尽管摸着下巴。忽然站起来,轻声说:“老九,那就一定是他了,——中心小学里一个教员一定就是缉庵的小儿子赵君觉。哦,老九,等一下。”陆紫翁到墙边去拖过一张方凳来。“坐着谈罢,原来张八这小子竟有点呼风唤雨的手法,老九,我们倒不能大意了,得仔细布置一下。”
“不过也不能太慢,私货的事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了。那一批货,多搁日子怕要走漏……”
“这个不要紧,”陆紫翁抢着说。“等二老板起来了,他有办法,嗯,倒是——”
“二老板昨晚上又是二十四圈么?”
“昨晚上有客,——嗯,老九,倒是有缉庵他们在内,查公款这一层说不定会闹大——”
“外边是谁?”周老九突然喊了这一声,陆紫翁连忙把话缩住。周老九站起来,故意高声咳了一下,就转出屏风背后,一面学着“官腔”喊“来呀”,可是只喊了一声,就不响了。陆紫翁听得好像有两个人在窃窃私语。他正决不定还是照旧躲着好呢,还是踱出去好,可是周老九也回来了,带着一个尖头削脸的人物,正是商会职员姚瑞和。
周老九指着姚瑞和说:“他刚得的消息,张不忍自己报了名,受壮丁训练去了。”
“贱胎!”陆紫翁仰起了脸冷笑。
“紫翁,他还想立什么社呢!”
“叫做‘国魂武术社’罢,”姚瑞和陪笑说。“壮丁训练班里倒有一小半人加进了他这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