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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阿来文集-第12部分

小说: 阿来文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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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两个站起来的兽医握手,说:“辛苦了,辛苦了。” 

两个兽医握了手,站在那里无所适从,恰好压力锅内压力达到预设高度,像汽笛一样嘶叫起来。两个兽医趁机走开,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贤巴紧拉住我的手:“怎么,来了这里也不向老乡报个到,怕我不管饭吗?” 

他这么做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本来,我以为他会为了把温泉糟踏成这个样子而有些惭愧,但他没有。那个刚才还牢骚满腹的乡长又满脸堆笑跟在他后面,贤巴不等我说话,便转过身去问乡长:“你没有慢待我的朋友吧?” 

乡长说:“都安排了,安排了。” 

“你的乡长很尽职,他们把温泉看得严严实实的,根本不让人接近。” 

贤巴拍拍我的肩:“我的好老乡,你不知道管一个县有多难,温泉开发在经济上交了一点学费,但是,我常常说,作为一级政府,为官一方,我们不能把眼光只放在这么一个小的问题上。”他耸耸肩膀,往下滑落的大衣又好好地披在了身上,他再开口,便完全是开会作报告的腔调了。他说:“你看到没有,我们因陋就简盖起了的温泉浴室,虽然经济回报没有达到预期,但是,这种男女分隔的办法,改变了落后的习惯,所以,我们应该看到移风易俗的巨大作用。我们很多同志只把眼光放在经济效益上,而看不到这种改变落后习俗的方式,对于精神文明建设的作用。而且,如果用长远的眼光看问题,改变落后的生活方式,也是改变投资的软环境,投资终究会搞起来的。” 

我本来是想劝劝他,为了温泉,或者为了少年时代我们对这个温泉共同的美好想像,可他把话作报告一样说到这个份上,我的嘴也就懒得张开了。我不是官员,但按流行的话来说,我一直生活在体制内,遇到像这样夸夸其谈,谎话连篇的大小官员是很寻常的事情。并不应该感到大惊小怪。也许是因为这个温泉,也许是因为我们共同的少年时代,我才希望他至少有一点痛悔的表示。 

也许这些自欺欺人的谎话也是刚刚涌到他嘴边,于是,他有些晦暗的脸上泛起了光芒,他撇开我,把身子转向乡里的干部。他的眼睛闪烁着激越的光彩,声调却痛心疾首:“是的,温泉开发不是十分成功,遇到了一些问题,资金的问题,改变农牧民落后的风俗的问题,可是,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保守。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温泉躺在这里这么多年了,没有人想过要做点什么。也没有人说过什么。我做了,调查的人来了,风言风语也跟着来了,县长选举时也不投我的票了,可就是没有人想一想他正面的意义!” 

到底是做了这么些年的官员,我看他一番话说得下面这些人都有些激动了。也就是从今天开始,这个因温泉而失意的官员,要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改革先驱,一个勇探雷区的牺牲者了。 

我不想听这种振振有词的混账话,我来这里,是为了构成我少年时代自由与浪漫图景的遥远的温泉。穿过很多时间,穿过很宽阔的空间,我来到了这里。来寻找想像中天国般的美景。结果,这个温泉被同样无数次憧憬与想像过措娜温泉美景的家伙的野心给毁掉了。 

他用野蛮的水泥块,用腐朽的木头,把这一切都给毁掉了。 

我离开了那群官员,也离开了我的同伴,把车开到那赭红色岩石的孤山下,又一次去看那眼温泉。太阳正在落山,气温急剧变化使一些小旋风陡然而起,把土路上的尘土卷起了,投入到早已面目全非,了无生气的温泉之上。 

如果花脸贡波斯甲活到今天,看到温泉今天的样子,看到当年的放羊娃贤巴今天的样子,他会万分惊奇。他会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如此轻易地就失去了对美好事物的想像。任何一个有点正常想象力的人,怎么会在一个曾经十分喧闹,也曾经十分落寞地美丽的温泉上堆砌这么多野蛮的水泥,并用那些涂着艳丽油漆的腐朽的木头使晶莹的温泉腐朽。我用常识告诉自己,这水不会腐朽,或者说,当这一切腐朽的东西都因腐朽而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踪迹时,水又会咕咕地带着来自地下的热力翻涌而出。但是,那样一个漫长的过程,不再属于我们这些总是试图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些什么痕迹的短促生命。 

在故乡的热泉边上,花脸贡波斯甲给了我们一种美好的向往,对一种风景的向往,对一种业已消逝的生活方式的浪漫想像。那时候,我们不能随意在大地上行走,所以,那种想像是对行走的渴望。当我们可以自由行走时,这也变成了一种对过去时代的诗意想像。 

也许,像贤巴这样的人,最早看穿了这些想像的虚妄,于是,他便来亲手摧毁了产生这一切想像的源泉。 

我坐下来,望着眼前颓败的风景,恍然看见家乡热泉边的开花的野樱桃,看到了花脸贡波斯甲,而我不再是一个孩子了,我是一个曾经与他浪游四方的风流汉子,他临死的时候曾经嘱托我告诉他温泉今天的消息。于是,我听见自己说:“伙计,什么都没有了,我们的儿子把它毁掉了。” 

他不问我为什么。我知道他有些难过。 

但他没有血肉的头颅闭不上双眼,于是,他的难过更加厉害了。我感到天都跟着暗了一下。结果,那个我亲手放上树去的头颅便从树上跌落下来。那些头骨早已在风中朽蚀多年了。跌到地上,连点响声都没有便成为了粉末,然后,一缕叹息一样的青烟升起来,又像一声叹息一样消散了。(完) 

作者简介: 

阿来,藏族,1959年出生于四川西北部藏区的马尔康县。1976年毕业于一所乡村中学后回乡务农,高考恢复后报考一所地质学校。结果事与愿违,一纸录取通知书将其送进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做过将近五年乡村教师。后因写作转做文化工作。曾任阿坝州文化局干部,《草地》杂志副主编。1996年投奔《科幻世界》,先后任编辑、策划总监、主编等职,现任《科幻世界》杂志社总编辑。1982年开始诗歌创作。80年代中期以后,逐渐转向小说创作。1988年,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抒情诗集《梭磨河》。1989年,作家出版社出版小说集《旧年的血迹》,并获中国作协第四届少数民族文学奖。1998年,人民文学社出版出版长篇小说《尘埃落定》,并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1999年,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小说集《月光下的银匠》。200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阿来文集》四卷。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散文集《就这样日益丰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委会委员。 

 



老房子

老房子

老房子的三十根柱脚在短暂的夏天散发着甘甜的朽腐味,地板上满是过去日子

的灰烬。墙角长满白伞黑*的菌子。晚上,风穿行于宽大的带雕花木栏杆的走廊上,

呜呜作响。听见的人说那是女人难产时的呻吟。不知由于什么缘故,老房子主人家

到了四代前往下都是独子单传,每个媳妇非得难产三次方能顺产下一个聪颖过人的

男孩。总之,在昔日村寨的一片废墟上,白玛土司家的老房子仍像一个骨质疏松的

梦境一样静静耸立。井台的石板被太阳烤裂了;裂纹中窜出大丛大丛叶片油黑肥厚

的荨麻与牛蒡,院子空空荡荡,浮泛的泥土上满布夜露砸出的小圆点。

莫多仁钦从院门旁的小木房子里出来,费劲地敞开院门。门前那空荡荡的驿道

日渐荒芜,太阳已经晒干了露水。这是土司外出冶游或猎鹿归家的时候了。木门沉

重地咿呀了一声。莫多仁钦想起梦中有人把一片浸透水的秦艽叶子覆盖在他眼皮上。

果然就感到长年害着火眼的眼睛清凉了许多。他甚至看清了一只悬在丝上下垂的小

蜘蛛,看清了一队黑甲虫般的卡车无声地穿过亚夏山口。他折回身,像是要感谢故

主灵魂对他暗中的庇佑。他打算下跪但膝关节僵硬,更主要的是:他惊奇地发觉一

夜之间已忘记了主人原先卧房的窗户。老房子每层九个窗户,四层三十六扇窗户。

主人的窗子是顺墙角起数的第二个,但不知从左还是从右,也不知是上数的两层还

是下数的两层。他垂头摸摸氆氇袍子上一层十分细腻的尘土。

“一百零八岁了,你。”

他一张口讲话,四十六年前主人付钱镶的那副假牙就掉下来,落在脚前的草地

上。不能确切记忆的是好多天抑或是好多年以前,一个人推开沉重的木门。他想问:

“谁?”但闭合太久的嘴不能立即开启,就连唆使看门狗那种声音也不能顺畅发出,

一团灼热的东西上到喉头,又咕噜一声跌回到胸腔。

“莫多仁钦,你还认识我吗?”那人嗓门很高,他一开口,爬满粉红色苔藓的

院墙一角就倒塌了。

“不认识了?”

“咕噜。”

“到底认不认识?”

“咕噜。”

他记得那个人穿一双鹿皮靴子,身上背的肯定是一只闪着烤蓝的崭新的猎枪。

他还记得那人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框,突然回身说:“你看,你看,几年前你的主人

寄了一封信给他女人。我从区里邮局取了就忘记了,给你。”

莫多仁钦接过那牛皮纸信封,顺手塞进毡帽翻边的夹缝里。他想起谢世许久的

女主人,那人跨出门后,他想叫泪水流出来,但泪泉已经干了。眼病也就从那时就

害上了。也是那天他想起许久没给太大换上新的窗纸了。想起这事,他才进入老房

子,手边找不到新的窗纸,莫多仁钦只是呆呆站在窗前,看到破烂窗纸的缝隙后飘

荡一朵云,就扬扬眉毛走过尘土飘浮的走廊。人们把什么都搬空了。当初寨子里的

人们循着新有的嗡嗡的汽车声迁往公路边上。他们搬空了自己的房子又搬土司家的

房子。太太说让他们搬吧,不然他们会打死你。太太坐在他小屋的门槛上,脸色惨

白目光却异常地明亮。太太第一次攥住他握成拳头的手,他兴奋得一身变热又变凉,

白玛土司家也只有他一个门房被太太攥着手,何况太太厚呢的百**长裙就笼在他小

屋那光可鉴人的门槛上。这事发生前好几年,老土司茸珍

就死了。新土司在内地念过汉文中学,听到解放军将要进山的消息,就带上若

干金条和银元宝接着上内地念书去了。

以后的事情要说简单也非常简单。

土司太太后来被先解放军进山的胡宗南溃军轮奸。她来到这里不到两年土司就

走了。她是草原上一个土千户的女儿,她来自一个有三十六户人,八百牛三百羊的

游牧部落。那天,莫多仁钦听到二楼左手尽头的房子里传出似哭似笑的尖利的叫声,

那声音撕裂了雪白漂亮的窗户纸,莫多仁钦看着楼梯的踏板在脚下像风车叶子一样

飞速翻动,看到扑在太太身上用劲的军官紧绷的背部软下去,并慢慢流出鲜血,他

一生只三次嗅到过人血的臭味,血浸过掉在地上的长刀,受到门槛的阻滞才渐渐盈

积。他看到门口出现那只黑洞洞的枪管,把他引向一种难测的恐怖之中,太太从容

自如地站到那笨重的没有挡头的床上,脱去坎肩、暗红色的灯芯绒夹袄、白府绸小

衣,最后是那已被撕裂的长裙滑过宽大的髋骨。风洞穿窗纸新绽的裂缝,发出苍蝇

振翅那种声响。血腥气和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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