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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部分

复活[列夫·托尔斯泰]-第28部分

小说: 复活[列夫·托尔斯泰]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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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网那边是囚犯,这边是探监的人,中间隔着两道铁丝网,距离有三俄尺①宽,因此双方不但无法私相授受什么东西,连要看清对方的脸都很困难,特别是近视眼。谈话也很困难,一定要拚命叫嚷,才能使对方听见。两边的人都把脸贴在铁丝网上,做妻子的,做丈夫的,做父母的,做子女的,大家都想看清对方的脸,说出要说的话。大家都想让对方听见,但他们的声音相互干扰,因此大家都放开嗓门叫,要压倒别人的声音。聂赫留朵夫一走进这个房间,就被这片大叫大嚷的喧闹声吓呆了。要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从脸部表情上判断他们在谈些什么,彼此是什么关系。聂赫留朵夫旁边有个扎头巾的老太婆,脸贴紧铁丝网,下巴哆嗦,正对一个脸色苍白、剃阴阳头的年轻人大声说话。那男犯扬起眉毛,皱紧眉头,用心听着她的话。老太婆旁边是一个穿农民外衣的年轻人,双手遮在耳朵后边,听一个面貌同他相象、脸色憔悴、胡子花白的男犯说话,不住地摇头。再过去一点,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挥动一条胳膊,一边叫嚷一边笑。他旁边的地上坐着一个手抱婴儿的女人,头上包着一块上等羊毛头巾,放声痛哭,显然是第一次看到对面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穿着囚衣,剃了阴阳头,戴着脚镣。这个女人后边站着同聂赫留朵夫谈过话的银行看门人,他正用尽力气向对面一个头上光秃、眼睛明亮的男犯叫嚷着。当聂赫留朵夫明白他只能在这样的条件下说话时,对规定并实行这套办法的人不由得产生了满腔愤恨。他感到奇怪的是,这种可怕的状况,这种对人类感情的亵渎,竟没有人感到屈辱。士兵也罢,典狱长也罢,探监的人也罢,囚犯也罢,都在这样做,仿佛认为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

①3俄尺等于2.13米。

聂赫留朵夫在这个房间里待了五分钟,心里感到说不出的痛苦,觉得自己软弱无能,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他在精神上感到极其厌恶,难过得仿佛晕船一般。

42 女监探望室

“不过,该办的事还是要办,”聂赫留朵夫鼓励自己说。

“可是该怎么办呢?”

他用眼睛找寻长官。他看见一个佩军官肩章、留小胡子、身材瘦小的人在人群后面走来走去,就对他说:

“先生,请问,女犯关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可以同她们见面?”他非常紧张而又谦恭地问。

“难道您要探望女监吗?”

“是的,我希望同一个关在这里的女人见面,”聂赫留朵夫依旧那么紧张而谦恭地回答。

“您刚才在聚会厅里就该这么说了。那么您要见什么人?”

“我要见玛丝洛娃。”

“她是政治犯吗?”副典狱长问。

“不,她只不过是……”

“她怎么,判决了吗?”

“是的,她前天判决了,”聂赫留朵夫恭顺地回答,生怕破坏这个似乎同情他的副典狱长的情绪。

“既然您要探女监,那就请到这里来,”副典狱长说,显然从聂赫留朵夫的外表上看出为他效劳是值得的。“西多罗夫,”他吩咐胸前挂着几个奖章的留小胡子军士说,“把这位先生带到女监探望室去。”

“是,长官。”

这当儿,铁栅栏那边传来一阵令人心碎的痛哭声。

聂赫留朵夫觉得一切都很古怪,而最古怪的是,他还得感激典狱长和看守长,感激在这座房子里干着种种暴行的人,还得认为他承受了他们的恩惠。

看守长把聂赫留朵夫从男监探望室领到走廊里,随即打开对面的房门,又把他领进女监探望室。

这个房间也象男监探望室一样,由两道铁丝网隔成三部分,但地方要小得多,来探监的人和囚犯也都少些,不过里面的喧闹声同男监一样。在两道铁丝网中间也有个长官在来回踱步。不过,这里的长官是一个女看守,也穿着制服,袖口上镶有丝绦,滚着蓝边,腰里也象男看守一样系一条宽腰带。两边铁丝网上,也象男监探望室一样,贴满了人:这边是穿着各式衣服的城里居民,那边是穿着白色囚衣或便服的女犯。整个铁丝网上都挤满了人。有人踮起脚,这样可以超过人家的头说话,使对方听得清楚些;有人坐在地板上同对方交谈。

在所有女犯中间有一个女人特别显眼,她的叫嚷和模样也特别引人注意。这是一个头发蓬乱、身体瘦弱的吉卜赛女犯,头巾从她那鬈曲的头发上滑了下来。她站在铁丝网那边,挨近柱子,几乎就在房间中央,对一个身穿蓝上衣、腰里紧束着皮带的吉卜赛男人嚷着什么,同时迅速地做着手势。在吉卜赛男人旁边,蹲着一个士兵,正同一个女犯说话。再过去,站着一个穿树皮鞋的矮小农民,留着浅色胡子,脸涨得通红,显然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同他谈话的是一个头发浅黄、相貌好看的女犯。她用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瞅着对方。这就是费多霞和她的丈夫。他们旁边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正同一个披头散发的宽脸膛女人说话。再过去是两个女人,一个男人,又是一个女人,他们各自都同对面的女犯说着话。在女犯中没见到玛丝洛娃。但在那一边,在那些女犯后面还站着一个女人。聂赫留朵夫立刻悟到那个女人就是她,他的心怦怦直跳,气都快喘不过来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到了。他走到铁丝网旁边,认清了是她。她站在蓝眼睛的费多霞后面,笑眯眯地听她说话。她不象前天那样穿着囚袍,只穿着一件腰带紧束的白上衣,高耸着胸部。头巾里露出鬈曲的黑发,就象那天在法庭上一样。

“马上就要摊牌了,”他暗自想。“我该怎么称呼她呢?也许她会自动过来吧?”

但她并没有走过来。她在等克拉拉,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男人是来找她的。

“您要找谁?”那个在铁丝网中间踱步的女看守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问。

“玛丝洛娃,”聂赫留朵夫好容易才说出口。

“玛丝洛娃,有人找你!”女看守叫道。

43 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见面

玛丝洛娃转过身,抬起头,挺起胸部,带着聂赫留朵夫所熟悉的温顺表情,走到铁栅栏跟前,从两个女犯中间挤过来,惊讶地盯着聂赫留朵夫,却没有认出他来。

不过,她从衣衫上看出他是个有钱人,就嫣然一笑。

“您找我吗?”她问,把她那张眼睛斜睨的笑盈盈的脸凑近铁栅栏。

“我想见见……”聂赫留朵夫不知道该用“您”还是“你”,但随即决定用“您”。他说话的声音并不比平时高。

“我想见见您……我……”

“你别跟我罗唆了,”他旁边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叫道。

“你到底拿过没有?”

“对你说,人都快死了,你还要什么?”对面有一个人嚷道。

玛丝洛娃听不清聂赫留朵夫在说些什么,但他说话时脸上的那副神情使她突然想起了他。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她的笑容消失了,眉头痛苦地皱起来。

“您说什么,我听不见,”她叫起来,眯细眼睛,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来是……”

“对,我在做我该做的事,我在认罪,”聂赫留朵夫想。他一想到这里,眼泪就夺眶而出,喉咙也哽住了。他用手指抓住铁栅栏,说不下去,竭力控制住感情,免得哭出声来。

“对你说:你去管闲事干什么……”这边有人喝道。

“老天爷在上,我连知道也不知道,”那边有个女犯大声说。

玛丝洛娃看到聂赫留朵夫激动的神气,认出他来了。

“您好象是……但我不敢认,”玛丝洛娃眼睛不看他,叫道。她那涨红的脸突然变得阴沉了。

“我来是要请求你饶恕,”聂赫留朵夫大声说,但音调平得象背书一样。

他大声说出这句话,感到害臊,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但他立刻想到,要是他觉得羞耻,那倒是好事,因为他是可耻的。于是他高声说下去:

“请你饶恕我,我在你面前是有罪的……”他又叫道。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斜睨的目光盯住他不放。

他再也说不下去,就离开铁栅栏,竭力忍住翻腾着的泪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把聂赫留朵夫领到女监来的副典狱长,显然对他发生了兴趣,这时走了过来。他看见聂赫留朵夫不在铁栅栏旁边,就问他为什么不同他要探望的女犯谈话。聂赫留朵夫擤了擤鼻涕,提起精神,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回答说:

“隔着铁栅栏没法说话,什么也听不见。”

副典狱长沉思了一下。

“嗯,好吧,把她带到这儿来一下也行。”

“马丽雅·卡尔洛夫娜!”他转身对女看守说。“把玛丝洛娃带到外边来。”

过了一分钟,玛丝洛娃从边门走出来。她步履轻盈地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站住,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乌黑的鬈发也象前天那样一圈圈飘在额上;苍白而微肿的脸有点病态,但很可爱,而且十分镇定;她那双乌黑发亮的斜睨眼睛在浮肿的眼皮下显得特别有神。

“可以在这里谈话,”副典狱长说完就走开了。

聂赫留朵夫走到靠墙的长凳旁边。

玛丝洛娃困惑地瞧了瞧副典狱长,然后仿佛感到惊讶,耸耸肩膀,跟着聂赫留朵夫走到长凳那儿,理了理裙子,在他旁边坐下。

“我知道要您饶恕我很困难,”聂赫留朵夫开口说,但又停住,觉得喉咙哽住了,“过去的事既已无法挽回,那么现在我愿尽最大的努力去做。您说说……”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她不理他的话,径自问。她那双斜睨的眼睛又象在瞧他,又象不在瞧他。

“上帝呀!你帮助我,教教我该怎么办!”聂赫留朵夫望着她那张变丑的脸,暗自说。

“前天您受审的时候,我在做陪审员。”他说。“您没有认出我来吧?”

“没有,没有认出来。我没有工夫认人。当时我根本没有看,”玛丝洛娃说。

“不是有过一个孩子吗?”聂赫留朵夫问,感到脸红了。

“赞美上帝,他当时就死了,”她气愤地简单回答,转过眼睛不去看他。

“真的吗?是怎么死的?”

“我当时自己病了,差一点也死掉,”玛丝洛娃说,没有抬起眼睛来。

“姑妈她们怎么会放您走的?”

“谁还会把一个怀孩子的女佣人留在家里呢?她们一发现这事,就把我赶出来了。说这些干什么呀!我什么都不记得,全都忘了。那事早完了。”

“不,没有完。我不能丢下不管。哪怕到今天我也要赎我的罪。”

“没有什么罪可赎的。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全完了,”玛丝洛娃说。接着,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忽然瞟了他一眼,又嫌恶又妖媚又可怜地微微一笑。

玛丝洛娃怎么也没想到会看见他,特别是在此时此地,因此最初一刹那,他的出现使她震惊,使她回想起她从不回想的往事。最初一刹那,她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充满感情和理想的新奇天地,这是那个热爱她并为她所热爱的迷人青年给她打开的。然后她想到了他那难以理解的残酷,想到了接二连三的屈辱和苦难,这都是紧接着那些醉人的幸福降临和由此而产生的。她感到痛苦,但她无法理解这事。她就照例把这些往事从头脑里驱除,竭力用堕落生活的特种迷雾把它遮住。此刻她就是这样做的。最初一刹那,她把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同她一度爱过的那个青年联系起来,但接着觉得太痛苦了,就不再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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