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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贾平凹文集-第3部分

小说: 贾平凹文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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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热闹了能写出什么文章?又是读陈继儒的小品,陈先生恐怕在世时也多骚扰,曾想去作隐者,但他说:“隐者多躬耕,余筋骨薄,一不能;多弋钓,余禁杀,二不能;多有二顷田,八百桑,余贫瘠,三不能;多酌水带素,余不耐苦饥,四不能。”我同陈继儒一样,我可能者,也是“唯嘿处淡饭著述而已”。但淡饭几十年一贯,著述也只是为了生计和爱好,嘿处竟如此不能啊!想想从事写作以来,过几年就受冲击,时时备受诽谤,命运之门常被敲打,灵魂何时有过安妥?而家居之门也被这般敲打不绝,真是声声惊心。小儿发愿,愿明月长圆,终日如昼,我却盼永远是在夜里,夜里又要落雪下雨,使门永不被敲打。

但这怎么可能呢?我还要活的,我还有豪华的志向,还有上养老下哺小,红尘更深,我的门恐怕还是不停地被人敲打。我的命就是永远被人敲门,我的门就是被人敲的命吧。有一日我要死了,墓碑上是可以这样写的:这个人终于被敲死了!

编辑逸事

编辑逸事

堂兄向我说:上海某出版社编辑陈君,一日下班时,收到南京李某寄来的一份书稿,顺手堆在小山似的稿件堆里,正起身要走,偶然瞥见那书稿上附有一信,仅三行:“寄上拙稿《赶海集》,因身患癌症,盼能尽快审阅。”陈便心想:一个行将去世的人,还著书立说?觉得好奇,顺手翻开一页。才读一行,目光便被吸住,不觉慢慢移近书案,慢慢将身坐下,竟读得如痴如醉。晚上九点二十分,家人寻到编辑部,见他正手捧书稿,仄在椅上,看得入神。问:“你还没有吃饭啊!”答曰:“吃什么饭?”家人摇头苦笑:“魂儿又被勾去了!”陈方醒悟,却笑而不答,又抱书稿去敲总编家门,要求连夜复审,说:“此人朝不保夕,此书可长存于世啊!”复审后,需作局部小改,陈便于次日搭车去南京。南京正值雨夜,陈将书稿藏在怀里,猫腰寻到李家。见李家锁门闭户,问及邻人,答曰:“病危,于昨天送进医院,怕已不在人世了。”陈大惊,脚高步低又寻到医院。李病巳到晚期,其身长不足五尺,体重不过六十,出气多,入气少,卧床不能起坐了。李三十有余,并未婚娶,全部家产堆满床头床尾,皆书也。两人相识,互道“相见恨晚!”李遂伏床改稿,但力不能及,每写一字,需一分钟,手抖不已。陈便说:“我替你改,改一句,念给你听,同意的点头,不同意的你用嘴说。”如此改至五更。医生、护士无不为之感动,握住陈手说:“老李真是奇人,病成这个样子,犹念念不忘他的书稿。他的生命全系在事业之上,是你拯救了他,我们真要感谢你了!”天明,陈回上海,临走说:“我回去,稿子立即以急件编发,很快就能印出校样,你多保重!”李笑曰:“我不会死的,我还未见到铅字啊!”

陈走后,李病急剧恶化,疼痛难忍,滴水不咽。医生已经无奈,预料存世之日不过一两天。但十天过去,终未瞑目。又过十天,已失人形,疼痛尤烈,任何针药无济于事。医生皆惊诧:此人生命力如此顽强;但眼见得日夜折磨,无特效良药可治,令人不忍。到了第二十一天,忽有上海邮包至,拆开,《赶海集》校样,随大叫:“灵丹妙药来了!”果然,李倚床而坐,让人扶着,将校样一一看过,神情安静,气色盈和。末了,满把握笔,签上“李XX”三字,忽然仰身大笑:“我无愧矣!”随声气绝。

消息传到上海,陈正整理稿件,便以笔作香,伏案痛哭失声。出版社派陈为代表,去南京参加追悼会,会上追忆书稿一事,全场哭声一片。又二十天,样书印出,陈复携书到南京,在李坟上以书作纸钱焚之,时正值李“三七”忌日。《赶海集》发行于世,大受欢迎,再次刊印,仍供不应求。堂兄与陈系早年同学,关系笃厚,常偕一帮作者去他家,陈每每谈起此事,不免热泪长流。他从此更热心编辑,手书“以文章会朋友,举事业为性命”于案头,作座右铭。

好读书

好读书

好读书就得受穷。心用在书上,便不投机将广东的服装贩到本市来赚个大价,也不取巧在市东买下肉鸡针注了盐水卖到市西;车架后不会带单位几根铁条几块木板回来做做沙发,饭盒里也不捎工地上的水泥来家修个浴池。钱就是那几张没奖金的工资,还得抠着买涨了价的新书,那就只好穿不悦人目的衣衫,吸让别人发呛的劣烟,吃大路菜,骑没铃的车。但小屋里有四架五架书,色彩之斑斓远胜过所有电器,读书读得了一点新知,几日不吃肉满口中仍有余香。手上何必戴那么重的金银,金银是矿,手铐也是矿嘛!老婆的脸上何必让涂那么厚的脂粉,狐狸正是太爱惜它的皮毛,世间才有了打猎的职业!都说当今贼多,贼却不偷书,贼便是好贼。他若要来,钥匙在门框上放着,要喝水喝水,要看书看书,抽屉的作家证中是夹有两张国库券。但贼不拿,说不定能送一条字条:“你比我还穷?!”300年后这字条还真成了高价文物。其实,说穷也不是穷到要饭,出门还是要带10元钱的,大丈夫嘛,视钱如粪土,它就只能装在鞋壳里头。

好读书就别当官。心谋着书,上厕所都尿不净,裤裆老是湿的,哪里还有时间串上级领导的家去联络感情?也没有钱,拿什么去走通关关卡卡?即使当官,有没有整日开会的坐功?签发的文件上能像在新书上写读后感一样随便?或许知道在顶头上司面前要如谦谦后生,但懒散惯了,能在拜会时屁股只搭个沙发沿儿?也懂得猪没架子都不长,却怎么戏耍成性突然就严肃了脸面?谁个要整,要防谁整,能做到喜怒不露于色?何事得方,何事得圆,能控制感情用事?读书人不反对官,但读书人当不了好官,让猫拉车,车就会拉到床下。那么,住楼就住顶层吧,居高却能望远,看戏就坐后排吧,坐后排看不清戏却看得清看戏的人。不要指望有人来送东西,也不烦有人寻麻烦,出门没人见面笑,也免了有朝一日墙倒众人推。

好读书必然没个好身体。一是没钱买蜂王浆,用脑过度头发稀落,吃咸菜牙齿好肠胃虚寒;二是没权住大房间,和孩子争一张书桌,心绪浮躁易患肝炎;三是没时间,白日上班,晚上熬夜,免不了神经衰弱。但读书人上厕所时间长,那不是干肠,是在蹲坑读书;读书人最能忍受老婆的咕囔,也不是脾性好,是读书入了迷两耳如塞。吃饭读书,筷子常会把烟灰缸的烟头送到口里,但不易得脚气病,因为读书时最习惯抠脚丫子。可怜都是蜘蛛般的体形,都是金鱼似的肿眼,没个倾国倾城貌,只有多愁多病身。读书人的病有治其病的药,药不在《本草》而直接是书,一是得本性酷好之书,二是得急需之书,三是得未见之书。但这药医生常不用,有了病就让住院,住院也好,总算有了囫囵时间读书了。所以,约伙打架,不必寻读书人,那鸡爪似的手没四两力;要欺负也不必对读书人,老虎吃鸡不是山中王。读书人性缓,要急急不了他,心又大,要气气不着,要让读书人死,其实很简单,给他些樟脑丸,因为他们是书虫。

说了许多好读书的坏处,当然坏处还多,譬如好读书不是好丈夫,好读书没有好人缘,好读书性情古怪。但是,能好读书必有读书的好,譬如能识天地之大,能晓人生之难,有自知之明,有预料之先,不为苦而悲,不受宠而欢,寂寞时不寂寞,孤单时不孤单,所以绝权欲,弃浮华,潇洒达观,于嚣烦尘世而自尊自重自强自立不卑不畏不俗不谄。说到这儿,有人在骂:瞧,这就是读书人的酸劲了,为什么不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呢?真是阿Q精神喽!这骂得好,能骂出个阿Q,来,便证明你在读书了,不读书怎么会知道鲁迅先生曾写过个阿Q呢?!因此还是好读书者好。

两代人

两代人



爸爸,你说:你年轻的时候,狂热地寻找着爱情。可是,爸爸,你知道吗?就在你对着月光,绕着桃花树一遍一遍转着圈子,就在你跑进满是野花的田野里一次一次打着滚儿,你浑身沸腾着一股热流,那就是我;我也正在寻找着你呢!

爸爸,你说:你和我妈妈结婚了,你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可是,爸爸,你知道吗?就在你新喜之夜和妈妈合吃了闹房人吊的一颗枣儿,就在你蜜月的第一个黎明,窗台上的长明烛结了灯彩儿,那枣肉里的核儿,就是我,那光焰中的芯儿,就是我。——你从此就有了抗争的对头了!



爸爸,你总是夸耀,说你是妈妈的保护人,而善良的妈妈把青春无私地送给了你。可是,爸爸,你知道吗?妈妈是怀了谁,才变得那么羞羞怯怯,似莲花不胜凉风的温柔;才变得绰绰雍雍,似中秋的明月丰丰盈盈?又是生了谁,才又渐渐褪去了脸上的一层粉粉的红晕,消失了一种迷迷丽丽的灵光水气?

爸爸,你总是自负,说你是妈妈的占有者,而贤惠的妈妈一个心眼儿关怀你。

可是,爸爸,你知道吗,当妈妈怀着我的时候,你敢轻轻撞我一下吗?妈妈偷偷地一个人发笑,是对着你吗?你能叫妈妈说清你第一次出牙,是先出上牙,还是先出下牙吗?你的人生第一声哭,她听见过吗?三

爸爸,你总是对着镜子忧愁你的头发。他明白是谁偷了你的头发里的黑吗?你总是摸着自己的脸面焦虑你的皮肉。你明白是谁偷了你脸上的红吗?爸爸,那是我,是我。在妈妈面前,咱们一直是决斗者,我是输过,你是赢过,但是,最后你是彻底地输了的。所以,你嫉妒过我,从小就对我不耐心,常常打我。

爸爸,当你身子越来越弯,像一棵曲了的柳树,你明白是谁在你的腰上装了一张弓吗?当你的痰越来越多,每每咳起来一扯一送,你明白是谁在你的喉咙里装上了风箱吗?爸爸,那是我,是我。在妈妈的面前,咱们一直是决斗者,我是输过,你是赢过,但是,最后你是彻底地输了。所以,你讨好过我,曾把我架在你的脖子上,叫我宝宝。



啊,爸爸,我深深地知道,没有你,就没有我,而有了我,我却是将来埋葬你的人。但是,爸爸,你不要悲伤,你不要忌恨,你要深深地理解:孩子是当母亲的一生最得意的财产,我是属于我的妈妈的,你不是也有过属于你的妈妈的过去吗?啊,爸爸,我深深地知道,有了我,我就要在将来埋葬了你。但是,爸爸,你不要悲伤,你不要忌恨,你要深深地相信,你曾经埋葬过你的爸爸,你没有忘记你是他的儿子,我怎么会从此就将你忘掉了呢?

闲人

闲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社会上有了闲人。

闲人总是笑笑的。“喂,哥们!”他一跳一跃地迈雀步过来了,还趿着鞋,光身子穿一件褂子,也不扣,或者是正儿八经的西服领带——总之,他们在着装上走极端,却要表现一种风度。他们看不起黑呢中山服里的衬衣很脏的人,耻笑西服的钮扣紧扣却穿一双布鞋的人。但他们戴起了鸭舌帽,许多学者从此便不戴了,他们将墨镜挂在衣扣上,许多演员从此便不挂了——“几时不见哥们了,能请吃一顿吗?”喊着要吃,却没乞相,扔过来的是一颗高档的烟。弹一颗自个吸了,开始说某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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