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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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以后,也就觉得平淡无奇;特别是那些快乐的希望,总不叫人满意,承认是恰如预期的。
现在静女士坐在书桌前,左手支颐,惘然默念。生理上的疲乏,又加强了她的无聊。太阳光射在她身上,她觉得烦躁;移坐在墙角的藤榻上,她又嫌阴森了。坐着腰酸,躺在床上罢,又似乎脑壳发胀。她不住地在房中蹀躞。出外走走罢?一个人又有什么趣味呢?横冲直撞的车子,寻仇似的路人的推挤,本来是她最厌恶的。
“在家里,这种天气便是最好玩的。”静不自觉地说了这一句话。家乡的景物立刻浮现到她的疲倦的眼前;绿褥般的秧田,一方一方地铺在波浪形起伏的山间,山腰旺开的映山红像火一般,正合着乡谣所说的“红锦褥,红绫被”。和风一递一递地送来了水车的刮刮的繁音和断续的秧歌。向晚时,村前的溪边,总有一二头黄牛驯善地站在那里喝水,放牛的村童就在溪畔大榆树下斗纸牌,直到家里人高声寻唤了两三次,方才牵了牛懒懒地回去。梅子已经很大了,母亲总有一二天忙着把青梅用盐水渍过,再晒干了用糖来饯——这是静最爱吃的消闲品。呵!可爱的故乡!虽则静十分讨厌那些乡邻和亲戚见着她和母亲时,总是啧啧地说:“静姑益发标致了!怎么还没有定个婆家?山后王家二官人今年刚好二十岁,模样儿真好……”她又讨厌家乡的固陋鄙塞和死一般的静止。然而故乡终究是可爱的故乡,那边的人都有一颗质朴的赤热的心。
一片幻景展开来了。静恍惚已经在故乡。她坐在门前大榆树根旁的那块光石头上面——正像七八年前光景——看一本新出版的杂志。母亲从门内出来,抱素后随;老黄狗阿金的儿子小花像翊卫似的在女主人身边绕走,摇着它的小尾巴,看住了女主人的面孔,仿佛说:“我已经懂得事了!”母亲唇上,挂着一个照常的慈祥的微笑。
幻想中的静的脸上也透出一个甜蜜的微笑,但“现实”随即推开了幻想的锦幛,重复抓住了它的牺牲者。静女士喟然送别刚消失的幻象,依旧是万分无聊。幻想和一切兴奋剂一样,当时固然给你暂时的麻醉,但过后却要你偿还加倍的惆怅。
静坐到书桌前,提起笔来,想记下一些感想,刚写了十几个字,觉得不对,又抹去了。她乱翻着书本子,想找一篇平日心爱的文章来读,但看了两三行,便又丢开了。桌面实在乱的不像样,她下意识地拿起书本子,纸片,文具,想整理一下,忽然触着了一本面生的小小的皮面记事册,封面上粘着一条长方的纸,题着一句克鲁泡特金的话:
无论何时代,改革家和革命家中间,一定有一些安那其主义者在。
《近代科学与安那其主义》
静知道这小册子是抱素的,不知什么时候放在桌上,忘却带走了。她随手翻了一翻,扑索索地掉下几张纸片来。一帧女子的照相,首先触着眼睛,上面还写着字道:“赠给亲爱的抱素。一九二六·六·九·金陵。”静脸色略变,掠开了照相,再拿一张纸看时,是一封信。她一口气读完,嘴唇倏地苍白了,眼睛变为小而红了。她再取那照相来细看。女子自然是不认识的,并且二寸的手提镜,照的也不大清楚,但看那风致,——蓬松的双鬓,短衣,长裙,显出腰肢的婀娜——似乎也是一个幽娴美丽的女子。静心里像有一块大石头压着,颞颥部的血管固执地加速地跳,她拿着这不识者的照相,只是出神。她默念着信中的一句:“你的真挚的纯洁的热烈的爱,使我不得不抛弃一切,不顾一切!”她闭了眼,咬她的失血的嘴唇,直到显出米粒大小的红痕。她浑身发抖,不辨是痛苦,是愤怒。照片从她手里掉在桌上,她摊开两手,往后靠住椅背,呆呆地看着天空。她不能想,她也没有思想。
像是出死劲挣扎又得了胜似的,她的意识回复过来,她的僵直而发抖的手指再拿起那照相来看。她机械地念着那一句:“赠给亲爱的抱素。一九二六·六·九·金陵。”她忽然记起来:六月九日,那不是抱素自己说的正是他向慧要求一个最后答复的一日么!那时,这可怜的画中人却写了这封信,寄赠了整个的灵魂的象征!那时,可怜的她,准是忙着做一些美满甜蜜的梦!静像一个局外人,既可怜那被欺骗的女子,转又代慧庆幸。她暂时忘记了自身的悲痛。她机械地推想那不识面的女子此时知道了真相没有?如果已经知道,是怎样一个心情?忍受了呢?还是斗争?她好奇似的再检那小册子,又发见一张纸,写着这样几句:
信悉。兹又汇上一百元。帅座以足下之报告,多半空洞,甚为不满。此后务望切实侦察,总须得其机关地点及首要诸人姓名。不然,鄙人亦爱莫能助,足下津贴,将生问题矣。好自为之,不多及。……
因为不是情书,静已将这纸片掠开,忽然几个字跳出来似的拨动了她的思想:“帅座……报告……津贴。”她再看一遍,一切都明白了。暗探,暗探!原来这位和她表同情专为读书而来的少年却不多不少正是一位受着什么“帅座”的津贴的暗探!像揣着毒物似的,静把这不名誉的纸片和小册子,使劲地撩在地下。说不出的味儿,从她的心窝直冲到鼻尖。她跑到床前,把自己掷在床里,脸伏在被窝上。她再忍不住不哭了!二十小时前可爱的人儿,竟太快地暴露了狰狞卑鄙的丑态。他是一个轻薄的女性猎逐者!他并且又是一个无耻的卖身的暗探!他是骗子,是小人,是恶鬼!然而自己却就被这样一个人玷污了处女的清白!静突然跳起来,赶到门边,上了闩,好像抱素就站在门外,强硬地要进来。
现在静女士的唯一思想就是如何逃开她的恶魔似的“恋人”。呜呜的汽笛声从左近的工厂传来,时候正是十二点。静匆忙中想出了一个主意。她拿了一两件衣服,几件用品,又检取那两封信,一张照片和小册子,都藏在身边,锁了门就走。在客堂里,看见二房东家的少妇正坐在窗前做什么针线。这温柔俏丽的少妇,此时映在静的眼里比平日更可爱;好像在乱离后遇见了亲人一般,静突然感动,几乎想拥抱她,从头儿诉说自己胸中的悲酸。但是到底只说了一句话:
“忽然生病了,此刻住医院去。病好了就来。”
少妇同情地点着头,目送静走出了大门,似乎对于活泼而自由的女学生的少女生活不胜其歆羡。她呆呆地半晌,然后又低了头,机械地赶她的针线
幻灭 八
住医院的第二日,静当真病了。医生说是流行性感冒,但热度很高,又咳嗽得厉害。病后第二天下午,这才断定是猩红症,把她移到了隔离病房。
十天之后,猩红症已过危险时期,惟照例须有两个月的隔离疗养。这一点,正合静的心愿,因为借此可以杜绝抱素的缠绕。即使他居然找到了这里,但既是医院内,又是猩红症的患者,他敢怎么样?静安心住下。而且这病,像已在现在和过去之间,划了一道界线,过去的一切不再闯入她的暂得宁静的灵魂了。
一个月很快地过去。每天除了睡觉,就是看报,——不看报,她更没事做。这一月中,她和家里通了三次信,此外不曾动过笔;她不愿别人知道她的踪迹。况且她的性格,也有几分变换了。本来是多愁善感的,常常沉思空想,现在几乎没有思想:过去的,她不愿想;将来的,她又不敢想。人们都是命运的玩具,谁能逃避命运的播弄?谁敢说今天依你自己的愿望安排定的计划,不会在明天被命运的毒手轻轻地一下就全部推翻了呢?过去的打击,实在太厉害,使静不敢再自信,不敢再有希望。现在她只是机械地生活着。她已经决定:出了医院就回家去,将来的事,听凭命运的支配罢。
医院里有一位助理医生黄兴华,和静认了同乡,常常来和她闲谈。黄医生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俭朴,耐劳,又正直;所以虽然医道并不高明,医院里却深资依畀。他是医生,然而极留心时事,最喜欢和人谈时事。人家到他房里,从没见他读医书,总见他在看报,或是什么政治性的杂志。他对于政治上的新发展,比医学上的新发明更为熟悉。
有一天,黄医生喜气冲冲地跑来,劈头一句话,就是:
“密司章,吴佩孚打败了!”
“打败了?”静女士兴味地问,“报上没见这个消息?”
“明天该有了。我们院里刚接着汉口医院的电报。是千真万确的。吴佩孚自己受伤,他的军队全部溃散,革命军就要占领汉口了。”黄医生显然是十分兴奋。“这一下,中国局面该有个大变化了。”他满意地握着手。
“你看来准是变好的么?”静怀疑地问。
“自然。这几年来,中国乱的也够了,国家的主权也丧失尽了;难道我们五千年历史的汉族,就此算了么?如果你是这么存心,就不是中国人了。中国一定有抬头的一日。只要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共和政府,把实业振兴起来,教育普及起来,练一支强大的海陆军,打败了外国人,便成为世界一等强国。”黄医生鼓起他常有的雄辩口吻,又讲演他的爱国论了。
在一年以前,此类肤浅的爱国论大概要惹起静女士的暗笑的,因为那时她自视甚高,自以为她的“政治思想”是属于进步的;但是现在她已经失掉了自信心,对于自己从前的主张,根本起了怀疑,所以黄医生的议论在她耳边响来就不是怎样的不合意。况且黄医生的品行早已得了静的信仰,自然他的议论更加中听了。静开始有点兴奋起来,然而悲观的黑影尚遮在她眼前;她默然半晌,慢慢地说:
“我们知道国民党有救国的理想和政策,我的同学大半是国民党。但是天意确是引导人类的历史走到光明的路么?你看有多少好人惨遭失败,有多少恶人意外地得意;你能说人生的鹄的是光明么?革命军目前果然得了胜利,然而黑暗的势力还是那么大!”
“怎么迷信命运了?”黄医生诧异地笑,“我们受过科学洗礼的人,是不应该再有迷信的。”他顿了一顿,“况且,便拿天意而论,天意也向着南方;吴佩孚兵多,粮足,枪炮好,然而竟一败涂地!”
他抡起指头,计算吴佩孚的兵力,他每天读报的努力此时发生作用了;他滔滔地讲述两军的形势,背诵两军高级军官的姓名;静女士凝神静听。后来,在外边高叫“黄医生”的声中,他作了结论道:“报上说革命军打胜仗,得老百姓的帮助;这话,我有些不懂。民心的向背,须待打完了仗,才见分晓。说打仗的时候,老百姓帮忙,我就不明白。”
黄医生的热心至少已经引起静女士对于时事的注意了。她以前的每日阅报,不过是无所事事借以消闲,现在却起了浓厚的兴趣。每一个专电,每一个通讯,关于南北战事的,都争先从纸上跳起来欢迎她的眼光。并且她又从字缝中看出许多消息来。议论时事,成为她和黄医生的每日功课,比医院里照例的每日测验体温,有精神得多!一星期以后,静女士已经剥落了悲观主义的外壳,化为一个黄医生式的爱国主义者了。
然而她同时也还是一个旁观者。她以为在这争自由的壮剧中,像她那样的人,是无可贡献的;她只能掬与满腔的同情而已。
革命军的发展,引起了整个东南的震动。静连得了两封家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