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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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先生,你大概没有听得关于你的谣言罢?”
张小姐看见方罗兰脸色略变,但还镇静地摇着头。“谣言自然是无价值的,”她接下说,“大致是说你和孙舞阳——这本是好多天前就有了的。今天又有新的,却很难听;
好像是指实你和她昨天下午在妇女协会她的房里……”
张小姐脸也红了,说不下去,光着眼看定了方罗兰。
“昨天下午我在妇协和孙舞阳谈天,是有的事,没有什么不可以告人的。”
方罗兰用坚定的坦白的口音回答。
“我也知道无非谈谈而已,但谣言总是谣言,你自然想得到谣言会把你们说成了个什么样子。我也不信那些话。方先生,你的品行,素来有目共睹,谣言到你身上,不会有人相信,但是孙舞阳的名声太坏了,所以那谣言反倒有了力量了。我知道,无论什么谣言,外边尽自大叫大喊,本人大抵蒙在鼓里;此刻对你提起,无非是报告个消息,让你知道外边的空气罢了。”
方罗兰心里感谢张小姐的好意,但同时亦深不以她的轻视孙舞阳为然;她说“但是孙舞阳的名声太坏了”,可知她也把孙舞阳看作无耻的女子。方罗兰觉得很生气,忍不住替孙舞阳辩护了:
“关于孙舞阳个人的谣言,我也听得过,我就根本不相信。我敢断定,诬蔑孙舞阳的人们一定是自己不存好心,一定是所求不遂,心里怀恨,所以造出许多谣言来破坏她的名誉。”
这些话,方罗兰是如此愤愤地说的,所以张小姐也愕然了,但她随即很了然地一笑,没有说话。方罗兰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话已经在别人心上起了不同的解释,还是愤愤地说:
“我一定要查究谣言的来源!为了孙舞阳,也为了我自己。”
“也为了梅丽姊。”张小姐忍不住又说,“她近来的悒悒不乐,也是为此。”
果然是这方面来的风呀!方罗兰忽然高兴起来,他打破了太太的闷葫芦了。但转念到太太竟还是为此对自己冷漠,并且屡次询问而不肯说,可是对张小姐她们大概已经说得很多,这种歧视自己丈夫,不信任自己丈夫,太看低了自己丈夫的态度,实在是万分不应该的。想到这里,方罗兰又气恼,又焦灼,巴不得立刻就和太太面对面弄个明白。
和张小姐出了会客室后,方罗兰勉强看了几件公文,就回家去。他急于要向太太解释;不,“解释”还嫌太轻,他叫太太要明白些;也还不很对,他很以为应该要使太太知道她自己歧视丈夫,不信任丈夫,太看低了丈夫的错误;严格而言,与其说方罗兰回去向太太请罪,还不如说他要向太太“问”罪。
这便是方罗兰赶回家看见太太时的心情。方太太正和孩子玩耍,看见丈夫意外地早归,并且面色发沉,以为党部里又有困难问题发生了,正要动问,方罗兰已经粗暴地唤女仆来把孩子带去,拉了太太的手,向卧室走,同时说:
“梅丽,来,有几句要紧话和你谈一谈。”
方太太忐忑地跟着走。进了卧室,方罗兰往摇椅里坐下,把太太拥在膝头,挽住她的头颈问道:
“梅丽,今天你一定要对我说为什么你近来变了,对我总是冷冷的。”
“没有。我是和平常一般的呵。”方太太说,并且企图脱离方罗兰的拥抱。
“有的。你是冷冷的。为什么呢?什么事叫你不快活?梅丽,你不应该瞒着我。”
“好了。就算我是冷冷的,我自己倒不理会得。在我这面,倒觉得你是改变了。”
“嘿,不用再装假了。”方罗兰笑了出来。“我知道,你又是为了孙舞阳,是不是?”
方太太推开了抚到她胸前的方罗兰的手,她觉着丈夫的笑是刺心的;她只淡淡地回答:
“既然你自己知道,还来问我?”
“你倒和张小姐她们说。梅丽,你背后议论着我。”
方太太挣脱了被挽着的颈脖,没有回答。
“你不应该不信任我,反去信任张小姐;外边的谣言诬蔑我,你不应该也把我看得太低。孙舞阳是怎样一个人,你也见过;我平素行动如何,你还不明白么?我对孙舞阳的态度,前次说得那样明白坚决,你还不肯相信;不信罢了,为什么问了你还是不肯说呢?梅丽,你这样对待丈夫,是不应该的!你歧视我,不信任我,看低了我,都是没理由,没根源的。你不承认你是错误了么?”
方太太的秀眼一动;从那一瞥中,看得出她的不满意,但她又低了头,仍没回答。
“你的吃醋,太没有理由了。依你这性儿,我除非整天躺在家里,不见一个女子,不离开你的眼。但是这还成话么?梅丽,你如果不把眼光放大些,思想解放些,你这古怪多疑的性儿,要给你无限的痛苦呢!我到今天,才领教了你这性儿。但是,梅丽,从今天起,就改掉了这个性儿。你听我的话,你要信任我,不要再小心眼儿,无事自扰了。”
猛然一个挣扎,方太太从罗兰怀中夺出,站了起来。方罗兰的每一句话,投到方太太心上,都化成了相反的意义。她见方罗兰大处落墨地尽量责备她,却不承认自己也有半分的不是。她认定方罗兰不但不了解她,并且是在欺骗她。而况她在他的话里又找不出半点批评孙舞阳的话。他为什么不多说孙舞阳呢?方罗兰愈不提起孙舞阳,方太太就愈怀疑。只有心虚的人才怕提起心虚的事。方罗兰努力要使太太明白,努力要避去凡可使她怀疑的字句,然而结果是更坏。如果方罗兰大胆地把自己和孙舞阳相对时的情形和谈话,都详细描写给太太听,或者太太倒能了解些;可是方罗兰连孙舞阳的名儿都不愿提,好像没有这个人似的,那就难怪方太太要怀疑那不言的背后正有难言者在。这正是十多天来方太太愈想愈疑,愈疑愈像的所以然的原因。现在方罗兰郑重其事地开谈判,方太太本来预料将是一番忏悔,或是赤裸裸地承认确是爱了孙舞阳;忏悔果然是方太太所最喜,即使忏悔中说已经和孙舞阳有肉体关系,方太太大概也未必怎样生气,而承认着爱孙舞阳也比光瞒着她近乎尚有真心。然而结果什么也没有,仍只给了她一些空虚和欺伪,她怎能不愤愤呢?方太太虽是温婉,但颇富于自尊心,她觉得太受欺骗了,太被玩弄了;她不能沉默了,她说:
“既然全是我的错误,你大可心安理得,何必破工夫说了那许多话呢?我自然是眼光小,思想旧,人又笨,和我说话是没有味儿的。好了,方委员,方部长,你还是赶快去办公事罢。随我怎么着,请你不用管罢!即使我真是发闷,也是闷我自己的,我并没对你使气,我还是做着你家里的为母为妻的事呢!”
说到最后一句,方太太忍不住一阵心酸,要落下眼泪来,但此时,狷傲支配了她全身,他觉得落泪是乞怜的态度,于是努力忍住了,退走着坐在最近的一张椅子里。
“梅丽,你又生气了。我何尝嫌你眼光小,思想旧呀!我不过说你那么着是自寻烦恼而已。”
方罗兰还是隔膜地分辩着,不着痛痒地安慰着;他走到太太身边,又抓住了她的手。方太太不动,也没有话,她心里想:
——你自然还没到嫌弃我的地步,现在只是骗我,把我当小孩子一般的玩弄。
方罗兰觉得如果不对太太温存一番,大概是不能解围的了。他把太太从椅子里抱起来,就去亲她;但当他接着那冰冷而麻木的两片嘴唇时,他觉得十分难过,比受这嘴唇的叱骂还难过些。他嗒然放了手,退回他的摇椅里。
暂时的沉默。
方罗兰觉得完全失败了,不但失败,并且被辱了。他的沉闷,化而为郁怒。但是方太太忽然问道:
“你究竟爱不爱孙舞阳?”
“说过不止一次了,我和她没关系。”
“你想不想爱她?”
“请你不要再提到她,永远不要想着她。不行么?”
“我偏要提到她:孙舞阳,孙舞阳,孙舞阳……”
方罗兰觉得这显然是恶意的戏弄了;他想自己是一片真心来和太太解释,为的要拔出她的痛苦,然而结果是受冷落受侮弄。他捺不住心头那股火气了,他霍地立起来,就要走。
方太太却在房门口拦住,意外地笑着说:
“不要走。你不许我念这名儿,我偏要念:孙舞阳,孙舞阳!”
方罗兰眼里冒出火来,高声喝道:
“梅丽,这算什么?你戏弄我也该够了!”
方太太从没受过这样严厉的呵叱,而况又是为了一个女子而受丈夫的这样严厉的呵叱,她的克制已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的身子一软,就倚在床栏上哭起来。但这是愤泪,不是悲泪,立刻愤火把泪液烧干,她挺直了身体,对颇为惊愕的方罗兰说:
“好罢,我对你老实说:除非是孙舞阳死了,或者是嫁人了,我这怀疑才能消灭。你为什么不要她嫁人呢?”
方罗兰看出太太完全是在无理取闹了,他也从没见过她如此的不温柔。她是十分变了。还有什么可说呢?如果这不仅仅是一时的愤语,他们两人中间岂不是完了?方罗兰默然回到摇椅上,脸色全变了。
现在是方太太走到方罗兰跟前,看定了他的脸。方罗兰低了头,目光垂下。方太太捧住了方罗兰的脸,要他昂起头来看着她。同时她说:
“刚才你和我那样亲热,现在怎么又不要看我了?我偏要你看我。”
方罗兰用力挣脱了太太的手,猛然立起来,推开她,一溜烟地跑走了。
方太太倒在摇椅里。半小时的悲酸愤怒,一齐化作热泪泻出来。她再不能想,并且也不敢想,她半昏晕状态地躺着,让眼泪直淌。
方罗兰直到黄昏后十点钟模样才回来,赌气自在书房里睡了。
第二天,方罗兰九点才起身,不见方太太,他也不问,就出去了。又是直到天黑才回来,那时,方太太独自坐在客厅里,像是等候他。
“罗兰,今天是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谈一谈了。”
方太太很平静地说。她的略带滞涩的眼睛里有些坚决的神气。
方罗兰淡然点头。
“过去的事,不必谈了;谁是谁非,也不必谈了;你爱不爱孙舞阳,你自己明白,我也不来管了。只是我和你中间的关系没有法子再继续下去了。我自然是个思想陈旧的人,我不信什么主义;我从前受的教育当然不是顶新的,但是却教给我一件事:不愿被人欺弄,不甘心受人哄骗。又教给我一件事:不肯阻碍别人的路——所谓‘损人而不利己’。我现在完全明白,我的地位就是‘损人而不利己’。我何苦来呢!倒不如爽爽快快解决了好。”
这分明是要求离婚的表示。这却使方罗兰为难了。他果然早觉到两个人中间的隔阂决不能消灭到无影无踪,然而他始终不曾想起离婚,现在也还是没有这个意思。这也并不是因为他尚未坚定地对孙舞阳表示爱,或是孙舞阳尚未对他表示,而是他的性格常常倾向于维持现状,没有斩钉断铁的决心。
“梅丽,你始终不能了解我。”
方罗兰只能这么含胡地表示了不赞成。
“或者正是我不能了解你。但是我很了解自己。现在我的地位是‘损人不利己’,我不愿意。我每天被哄骗,我每天像做戏似的尽我的为妻为母的职务。罗兰,你自己明白,你能说不是么?”
“呵,我何尝欺骗你!梅丽!都是你神经过敏,心理作用。”
“可不是又来了。现在你还骗我。你每天到那里去,做什么事,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