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杂文作品选-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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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律
何必三千饮?
天生只一根!
一根得其所,
一日存其真。
三千皆是幻,
何必现肉身?
曲中人不见,
斯人即知音。
一九八三年一月八日晨
菩萨写诗
李筱峰在去年十二月十日“人权日夜”,在贺年片上写“叙近况致敖之先生”七绝一首,原诗是——
半年学做书呆瓜,未上草山看鸟鸦。
不写文章不吵架,偶尔怀念李菩萨。
收到贺年卡后一个多月,我心血来潮,一边独吃晚饭的十二个饺子,一边写了这四首诗:
文章应该经常做,菩萨岂可偶尔想?
学术研究多狗屁,不当书呆又何妨?
屠龙何须大溪地(Tahiti)?打虎何须景阳岗?
空灵全凭空手道,实心老信不说谎。
***
落花独看人独立,微雨自愿我自躺。
我不入狱谁入狱,哪惜零落同草莽!
爱国目无五花瓣,求世不怕五花绑。
草山冬色含春意,低眉笑话国民党!
一九八三年一月十六日
剪他三分头!
教育部长朱汇森是个什么事也不能做也不敢做的庸才兼好好先生,好好先生其实就是乡愿。一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我出版《李敖全集》第一册,就收有我为中学女生头发而向他抗议的一首诗,内容如下:
不要西瓜皮
报告朱部长:
不要西瓜皮!
好人弄成丑八怪,
教人真着急。
***
报告朱部长:
不要西瓜皮!
万众一心就够了,
不必头发齐。
***
报告朱部长:
不要西瓜皮!
顺应民意最重要,
别做万人敌。
***
报告来部长:
不要西瓜皮!
要知它们多难看,
去问来阿姨。
一九七九年
这诗发表后,我看到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四日的《中国时报》,在“异想天开”栏下,有板桥市民权路陈迪先生写的一篇《请部长也剪三分头》,全文如下:
我想帮教育部长理三分头。这样,当他望进镜子里去的时候,便可明白我家刚上国一的小弟落发时的伤心。再帮教育部长太太剪个西瓜皮,让教育部长大人天天面对着一个滑稽可笑的景象,终可明白“发禁”对千千万万的小女孩是开了多大的玩笑。只是,我的力气不很大,须得仁见仁姐、仁弟仁妹的帮忙。因为,要教育部长大人理个不能上镜头的三分头,他必定不肯,必会拼命挣扎逃跑。到时候,请你们帮我把他压个动弹不得,才能在他老人家的头上理出一个美好的弧度来。其实你们帮我的忙,也就是帮教育部长的忙,因为依我这小人物的头脑想来想去,他老人这头脑异常坚固,又才‘发禁”如此偏好,天下还有谁比他更合适这种发型呢?助人为快乐之本,咱们何乐而不为?
这几天天天头痛,我从这篇有趣的文字中,得到头痛中的灵感,今晚花了十分钟,再写一首诗:
剪他三分头!
按住朱部长,
剪他三分头!
理发大家来请客,
请他那混球。
***
按住朱部长,
剪他三分头!
既然他要剪我们,
我们就报仇。
***
按住朱部长,
剪他三分头!
要五大家一齐丑,
不给他自由。
***
按住朱部长,
剪他三分头!
剪完通知消防队:
“老朱要跳楼!”
一九八三年一月三十日夜
“癣”与“屁”
我们当的
是古典集权的奴隶;
我们戴的
是现代统治的长枷。
我们也会
喊、叫、挣扎;
但换回的
是打、骂、高压。
这本是应付的代价
因为我们不唱梅花;
这本是该受的原罪
因为我们要做乌鸦;
这本是必然的结果
因为我们
死在这里、不会离开、没有“牙刷”!
我们就是我们——
顶天的人,不怕天塌!
我们被踩在脚下,
很渺小
实在一无可夸。
但有渺小的壮志,
也可喊几声“好哇!”“好哇!”——
我们是身上的“癣”,
痒不痒在我,
抓不抓在他!
我们是肚里的“屁”,
臭不臭在我,
放不放在他!
在抓放之间,
在放抓之间,
我们就是我们——
顶天的人,不怕天塌!
一九八三年二月一日半小时写此诗
我爱大猩猩
人爱小猴子,
我爱大猩猩。
卧倒千斤重,
坐牢一身轻。
在内心头热,
对外冷如冰。
什么都不想,
只想李敖兄。
***
人有小猴子,
我爱大猩猩。
五岳都落实,
四大自皆空。
随地就小便,
到处可出恭。
有屁就直放,
何必上茅坑?
***
人爱小猴子,
我爱大猩猩。
不闻五鼎食,
只见五鼎烹。
甘心付代价,
哪能怕牺牲?
自作就自受,
安肯一杯羹!
***
人爱小猴子,
我爱大猩猩。
含冤六月雪,
吐气五更风。
叉腰装大蒜,
咬牙啃青葱。
苦中能作乐,
乖乖隆的咚。
***
人爱小猴子,
我爱大猩猩。
不洗热水澡,
但听寒山钟。
多情似小妹,
寡欲赛老僧。
痛恨墙头草,
只做不倒翁。
一九八三年二月六日晚
自赞五首
五湖之人,困处此岛。
青春已尽,年纪渐老。
伸张正义,以代天讨。
欲罢不以,只好乱咬。
五湖之人,因处此岛。
雄心大大,地方小小。
敌人多多,朋友少少。
不守规矩,能使人巧。
五湖之人,困处此岛。
高风荡荡,余情袅袅。
给我写信,就是投稿。
没有秘密,一律发表。
***
五湖之人,困处此岛。
小时察察,老来了了。
招猫逗狗,自寻烦恼。
求仁得仁,有何不好?
***
五湖之人,困处此岛。
夙夜匪懈,东翻西找。
抬头看天,低头看屌。
一代英雄,今之国宝。
一九八三年三月八日下午十分钟写完
洋和尚和录音带
一九六六年一月,Cavalier杂志有洋和尚放录音带代撞钟一漫画,此“西餐叉子吃人肉”这现代化也!感而有诗三首:
又做和尚又分派,
又做行者又常在。
魔鬼常在青天中,
上帝更在青天外。
起撞晓钟频独语:
改善设备要赶快。
保必声声次次破,
大家改听录音带!
***
又做和尚又无奈,
适人空门成一害。
晚上凄凄看月华,
白天昏昏挨日晒。
钟楼顶上锁春愁,
修道院里除情债。
何必声声次次敲,
大家改听录音带!
***
又做和尚又作怪,
一贫如洗像乞丐。
红尘看破总成空,
成空以后变无赖。
人人做人不及格,
上帝做人也很菜。
何必声声次次敲,
大家改听录音带!
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六日
反咬高人吕洞宾
有话直说不抹角,
有屁直放总认真。
丈夫做人要痛快,
何能不骂三家村?
举世滔滔多走狗,
最难辜负美人恩,
红颜未老我先老,
一朝春尽死生分。
***
流水送花多有意,
白云出岫总无心。
君子爱人以正道,
小人爱人香喷喷。
鹰扬牧野得其大,
狗抢骨头失其尊。
不识高人高格调,
反咬高人吕洞宾。
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七日十分钟作
他
枯藤老树低人家,小桥流水涂昏鸦。
天地只要你和我,你我之外不要他。
***
别说夕阳已西下,且等晨光透窗纱。
半夜漆黑真可笑,可笑还在唱梅花。
***
前途有限何所计?后患无穷总堪夸。
只怜孺子缺牛奶,谁管大权一把抓?
***
我是人间湖海客,今来蓬岛把队插。
洗耳不用黄河水,遮面何须靠琵琶!
……(略——编者)
一九八三年六月二十四日晨
“于人曰浩然,
沛乎塞苍冥”
——怀念居浩然
昨天上午,四季出版公司转来一封信,打开一看,是居蜜写给我的:
李敖先生:
家父于今年三月五日病逝澳大利亚,享年六十六岁,在他遗物中,发现此首诗(见附纸),不知他寄给你否?大概是写于一九七二年美国加州旅行期间,因为是写在当时旅行用一小记事本上。想他是有感而发,寄一份给你,以慰他心。祝暑安
居安于台北旅次一九八三年六月十七日附纸的诗上,居蜜写着“居浩然作于一九七二年旅美期间”字样,原诗为居浩然亲笔:
天涯怀李敖
傲骨本夭生
非能口舌争
有才君佯狂
无势我真怜
击鼓敢骂曹
任性终误萧
浮云遮白日
狱中作长啸
居浩然人奇于文、文奇于诗,他的离去,令我颇为感伤。接到居蜜的信,看到居浩然写给我的遗诗,我决定写四组新作,怀念这位老朋友:
居蜜寄片纸,我怀居浩然。
人去黄河北,君飘澳洲南。
乱世迷浮海,番邦卜桃源。
不见故人返,但见女儿还。
***
寸心集中在,狂歌五柳前。
字里萌深意,行间斥浅盘。
朋友十年狱,敌人一口狱。
厩马未肥死,失弓已断弦。
大义执何往?进世不逃禅。
广济一声在,牛津五湖船。
细味他乡水,难饮青春泉。
斯人斯疾也!青藤终病猿。
世人皆欲杀,君独对我怜。
芜诗哪忍寄?青山白胜蓝。
沛乎苍冥塞,死矣谢愁颜。
愁颜化涕泪,泪下人影寒。
这诗要读《论语》、《楚辞》、《陶渊明集》、《寸心信》(居浩然著)、《陆放翁集》、《徐文长逸稿》、《文文山集》等书以及旁斯·得·利昂(PonceDeLeon)《青春泉》(FountainofYouth)等中外典故,才能完全读懂,我无法一一细为笺注了。只是有一个典故,倒颇该细说,那就是“青藤”一典。“青藤”是徐文长的号。
徐渭(一五二一——一五九三),字文长,号青藤,别署天池山人、田水月,浙江绍兴人。他只是明朝的秀才,但是他文思敏捷,以才气被浙江巡抚胡宗宪赏识。《明史》说:
渭知兵,好奇计,宗宪擒徐海,诱正直,皆预其谋。藉宗宪势,颇横。乃宗宪下狱,渭惧祸,遂发狂,引巨锥珺耳,深数寸,又以椎碎肾囊,皆不死。已,又击杀继妻,论死系狱,里人张元忭力救得免。
徐文长用锭子扎自己耳朵,是四十五岁的事。第二年就杀了老婆,此后一直在狱。四十八岁母亲死了,他出来办好丧事,再回去坐牢,五十三岁才出狱。袁宏道《徐文长传》说他: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竞不得死。……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
这样一个天才人物,竟“数奇不已”(命运总是不好),一辈子坏命,真太令人同情了。
居浩然虽然没坐过牢也没杀过老婆(他的夫人美丽、多才而贤慧),但他晚年竟精神状态有异,“遂为狂疾”,这是很令朋友同情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了!”徐文长以后,大概只有居浩然可以上追古人了。
居浩然一九一七年生,湖北广济人。国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