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断的友谊-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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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送殡的行列顺着一条泥土很厚的乡村街道慢慢地走上一座小山岗,那里有一块墓地。后边跟着几个戴白头巾的老太太,有的还哭着。遇到的人都脱掉帽子,虔诚地画着十字——这不仅是一种习惯,而且是因为侯爵夫人一向对穷苦的人是善良的,所以人们打心眼里为她的死而感到惋惜。
说实在的,在马泰尔列里·沙托地区,没有真正的穷人。贫穷这个可怕的恶魔——按人们过去的理解,它是恐怖的,又是无法摆脱的。这些妇女在年轻的时候就饱尝了它的辛酸,由于革命风暴的袭击,随着整个生活的变化,贫穷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三十三年前,它就随着劳役和盐税而消失了。城堡上空冒出缕缕浓烟,卷走了许多往事,甚至连那些还记得1789年以前的生活情况的人,现在都觉得,贫困不过是一场可怕的恶梦。
但是,如果你比邻居的人还贫困,那你就是穷人,现在在马泰尔列里地区,只要家中没有乳牛,就算是穷人。就这样,布尔冈的乡村面貌在一代人之间完全地改变了。
对那些不走运的人、病人和不幸的人来说,死去的侯爵夫人是他们的善良的朋友,她不能用金钱资助他们,因为革命虽然使乡村日益富裕,却使城堡主人破了产。但是侯爵夫人一向对农民是很仁慈的,象母亲般地关怀他们,虽然她不能送他们一头乳牛,但谁家的孩子病了,她总是给生病的孩子拿来一罐牛奶来,慈爱地关心孩子的健康。有一天,彼得对帕皮昂大娘说:“有生以来,谁也不会猜想到:她出身于该死的贵族门第。”
说实在的,她只不过是一个贵族的妻子而已。她是第戎一名医生的女儿,除了一份微薄的嫁妆外,她给丈夫带来的是她那高尚的品德,而不是名望。但是她的丈夫却有着双重的贵族身份,在被打碎的墓碑和地方小教堂内的雕刻的纪念碑上都有证明。她带来的嫁妆象考狄利亚一样是一颗美好的心灵,因此,弗朗索瓦兹一死,整个一家人就变得孤苦伶仃了。
她的丈夫带着两个儿子站在墓前惘然若失,就好象死去了一个寡妇,留下来的不是两个,而是三个孤儿,不过其中一个两腮已露出胡茬。
对一位近中年的、沉默寡言的古埃及学家来说,命运是非常悲惨的,好似突然把他推进了不幸的大海深渊。两个星期以来,这是他护送第三口棺木来到这个墓地。过去大量时间他都埋头于书本,对孩子们不太关心,但是,两个孩子的夭折使他痛苦万分,妻子的死又毁灭了他的整个世界。
他慢腾腾地离开了墓地,心里很难相信,弗朗索瓦兹就埋葬在这里了。他想,她活着的时候,当他们三人回家时,全身湿透,浑身发抖,她会微笑着来迎接他们,而且还会为他们准备好在家里穿的鞋子。十四年当中,她在他身边,总是做着她应该做的事,在他忙的时候,她又总是悄悄地走天,有她在,一切都是那样的合适、安静,这对他的生活来说是非常必要的条件。
他们不是由于爱情而结合的。侯爵和她是在朋友们的一再劝说下结的婚。对他来说反正都一样,就让朋友们为他挑选了一个妻子。婚后,他们谁也没有后悔过。后来,在共同生活的十四年当中,他对待妻子彬彬有礼,从来也没有想过用别的态度对待妻子,他对她十分忠诚,因为吸引他的是精神上的快乐。虽然弗朗索瓦兹给他生了五个孩子,然而她不仅是他的妻子,而且是一位替他管理钱财、操持家务、承担焦虑的主妇,但他并不完全理解她,甚至没有考虑到是否了解她,对他来说,她只不过是弗朗索瓦兹而已。现在她在他心中是一位不可思议的、伟大的、甚至是令人敬畏的人,这不是因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而是因为她的死闪耀着自我牺牲的母爱的光辉。
如果弗朗索瓦兹知道:她死后在侯爵在心上激起了一种内疚的感情,她一定会非常惊异。她曾为了拯救三个身患伤寒病的孩子而进行过绝望的孤零零的挣扎,然而她认为这是完全应当的事,因为她是他们的母亲。弗朗索瓦兹是一个慈祥的女人,更何况她没有一刻松闲的时候,也无瑕考虑父母之间责任的区别,她顾不上考虑这些。为了照顾生病的丈夫她豁出自己的性命,她订为一位著名的学者的生命是非常宝贵的,只有挽救了他的生命,才能使自己免遭苦难。侯爵不管在什么方面对她都不加干涉,这并不是由于胆小,而是因为他对家中的事从来没有过问过,他完全相信弗朗索瓦兹。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平日的智慧,就象对某古埃及学的手抄本,她从来没有和他争论过一样。她刚从死亡中夺回了一个孩子的生命,没想到她自己却跟在两个孩子的后边,安详地进入了坟墓。在坟墓里她还担心:没有她,仆人们能使孩子们生活得很整洁吗?会不会把咖啡给他们煮好?
老大安利站在父亲身旁,悲痛地哭了起来,她已经十三岁了,懂事了,知道妈妈真的死啦。他自己刚刚恢复健康,除了内心痛苦外,身体还十虚弱。侯爵温和地拍拍儿子的肩膀,这时安利抬起了头,流着眼泪微笑了一下,他象死去的母亲一样非常崇拜自己的父亲,因为父亲是世界上最聪明,最有学问、最好的人。父亲的抚爱,在他们经受各种痛苦时是最大的幸福和安慰。安利抽搐地呜咽起来,尔后停止了哭注,他感激地用带着泪水的面颊擦拭着父亲温暖的手。
侯爵感到欣慰的是至少死尼没有哭。他非常怜悯自己这些失去母亲的孤儿。但是平时好哭的孩子经常惹他生气,他们连手绢都不会使用。死尼没有流一滴眼泪,他还不满十岁,他象留在家里等待他们的小妹妹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安葬的时候,他冷得直打寒噤。
他们穿过一条长满菩提树的林荫道,经过一座拱形大门,在大门两边耸立着古城堡的残垣断壁。巨大而又陈旧的、年久失修的城堡,它永远给人们以凄凉的感觉。而今天,他们在路上溅了一身泥水,冻得发抖,透过雨丝看见了这座城堡,城堡主人的心里由于痛苦而感到压抑。侯爵从来还没有这样强烈地感受过这座城堡袭人的冰冷,它是那样僵硬、阴沉、傲慢不逊。但是,这座城堡对他来说,也人来没有使他感到这样亲切,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爱这座城堡,超过爱自己的孩子,甚至超过他热爱的那些书,只有那些书是属于他的,他和它们已经共同生活三十年了。他和这所房子的家族关系,也已经延续了四个世纪,一代一代地在这个地区不断地诞生和死亡。他们的家族中,从来还没人发过财和出过名,但是城堡的主人对他们享有的权力和生活,还是心满意足的。他们也很少去巴黎办事或寻求欢乐,别人都把他们看做是乡下佬一样,然而在家里,没有任何疑难的事情来扰乱他们的心灵,也没有任何复杂的问题来破坏他们的安宁,他们在这座周围环绕着护城河的城堡里,比皇帝坐在宝座上与世隔绝更为安全。但是,他们突然遭到了不幸。
当进入一间较大的门堂之后,侯爵突然战栗了一下,难道说今天的痛苦还少吗?为什么正好是在今天又回忆起可怕的童年?
一个被抢劫一空的五屉旧柜,是在那次大火和灾难中被保留下来的,仍放在壁龛旁边。它是小艾蒂安的奶母和她的儿子雅克放在那里,把小艾蒂安隐藏进去的。一分钟之后,大门就被捣毁了。在黑暗中,一个小艾蒂安冻着在抽搐,那时,他还没有安利大呢,他紧紧地用两手堵住耳朵,为了不去听那震耳欲聋的喊叫声、咒骂声,以及从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和哭泣声。就为样,突然发生了一场灾难。
天哪!从楼梯上发出了多么可怕的哀号声!这断可怕的回忆,影响了他的青年时代,使他周围失去了光明美好的世界,因此,当他在英国生活了好几年,又回到了他这个可爱的家,生活只使他感到恐怖,而没有给他带来快乐。然而弗朗索瓦兹的到来,才驱赶了这个可怕的阴影。他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充满欢乐的人的身边,从没有由于回忆而产生过恐怖的情绪。难道说,现在,弗朗索瓦兹已经不在人间了,'个可怕的阴影又回来了吗?
侯爵很惊恐地感到,这阴影又要出现了。甚至儿童室里小女儿的尖叫声,也会引起他的可怕回忆。在他的生活中,还没有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情,唯独这个可怕的回忆,在他记忆中没有消失,而现在,由于疲劳和痛苦折磨着他,往事象恶梦一般又展现在他的面前,他好象又嗅到了那浓厚的令人窒息的燃烧的气味,又听到了雅克惊惶的喊叫声:
“艾蒂安!艾蒂安小爷!您在那里?您还活着吗?他们走了,我的小艾蒂安!”
就是这个雅克,他现在已一头花白的头发,还象过去那样关心的样子,站在房门前迎接侯爵,两眼哭得红肿。
“侯爵先生,您不要忘记换上干衣服。今天很冷,马尔塔已经煮好了热汤。”
“谢谢,雅克,谢谢你,”侯爵回答说,“你,总是想得那么周到,请看看谁在照管孩子,告诉他们,不要打扰我,我想一个人呆在这里。”
他轻轻的吸了一口气,终于一个人关上了门,呆在与外界隔绝的书房里。他在青年时代的“朋友们”默默地立在书橱里,向他点头示意。候爵打开书橱,拿出柏拉图的《共和国》这本书,叹了口气,又把它放回去了,唉!今天是希腊人帮不了他的忙。这会儿他不知道应当干什么是好,沉思了一下,他珍惜地抚摸着他心爱的几部书的书脊,这些书是伏尔泰、狄德罗、霍布斯和吉本的著作,然后,取出一卷蒙台涅的书,并挪动一下转椅靠近燃着的壁炉,低头读起《经验论》一书来了。
栗树的树枝敲打着窗户上的玻璃,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一些巨大的老树种植在房子的近边。夏日里,浓密的树阴遮住了阳光,空气也进不来;而冬天的夜晚,风吹着树枝唰唰的响声,象没完没了的呻吟声一样。为孩子们操心的弗朗索瓦兹常常想:如果这些遮阴的大树离开房子远一点该多好啊!但是,她一次也没有提出要砍掉它们,因她们知道:这些大树对她的丈夫来说是多么的珍贵啊。这些大树,包括它们的每一个嫩枝,都是和他的童年的回忆联结在一起的,现在树叶敲打在玻璃窗上,候爵以为这是“朋友们”的“问候”,他站起来,打开了窗扇,摘下几片大黄树叶,把它们贴在自己的脸上,虽然已是深秋,但是叶子还淡淡地发出一股幽香,这种香味是他喜爱的一种清香。
为什么这些树叶,它们的嫩枝、清香能减轻他的痛苦呢。清新的、平展而又馥郁的树叶,它们象蒙台涅所歌颂的那样,以平静、高雅的气质而桔萎了。他回忆起使人能够超脱而又可以得到安慰的几句名言:
象我这样年龄的人,时常经受病通之苦,终有一天会由虚弱而导致衰竭,这是普通规律,但我并没有被它所吓倒。
万物都是如此,但是弗朗索瓦兹死得太早啦。
侯爵凭肘于窗台,凝视着森林深处的平原和远处隐约可见的塔下的坟冢。灰色的天空到处布满了昏暗的阴影,而他的生活就象这样的天空一样灰暗。从他诞生长大成人以来,他的生活就一直没有过青春色彩,而现在,没有了弗朗索瓦兹,明朗的时刻就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