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炼-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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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过一架二架,”歪面孔的声音,“看不清楚。……啊,怎么,东南方有一片红光!……啊,什么地方失火了!”
萧长林小心地低着头,把上半身探出那小角门,朝四面一看,果然,东南方有一片红光,而且渐渐在扩大。红光前面,两三枝大烟囱和一簇厂房的轮廓也逐渐显现出来了。萧长林认识这就是罗任甫的大华制造厂,相距着二三里之远,中间还隔着一个小浜。除这以外,满天是阴沉沉的,星月无光。
敌机的吼声还是不离头顶,但吼声的确是渐渐小了。
工场内,周为新依然斜靠着那拆了一半的车床。敌机在头顶盘旋,他听到;敌机似乎远了,他也听到。跟着敌机的声音,他的思潮也忽起忽落。一些从来没有来过的胡思乱想,忽然来纠缠他了。向来是责任心极强的他,现在对于“责任”的界限竟越想越糊涂。“保全这些机器,”他苦恼地想,“当然是我的责任,因为我是总工程师;可是,帮着严仲平欺骗工人,却不是我的责任。然而现在要保全机器,就不能不鼓励工人们冒险在敌机轰炸之下工作,要鼓励工人就不得不帮着严仲平撒谎,搬弄一番为抗战而抢救工业的大道理。那么,我的责任的范围就连不属于工程的事也都包括进去了;那么,我的职务不仅是总工程师,而且还兼做了蔡永良和姚绍光的事,可是这两个,一个属于官方,一个属于资方,工人们说他们同样是走狗!”
想到这里,周为新的自尊心大受损伤。周为新志愿远大,尚不甘终身以“技术人员”自居;如果做了资本家,被骂为吸血鬼,他听了也许要生气,但未必觉得这就辱没了自己;可是,降而为资本家的走狗,那他就觉得太对不起自己。
他叹一口气,抬头看看工场的四周。光圈之下,拆了一半的,开始在拆的,以及还没动手拆卸的各式机器,都好像是些歪咧的大嘴巴,在对他冷笑。他的目光移到了装箱组的地位,这里是木箱、木板、稻草、麻丝,堆得满满的,有些木板染有血迹,周为新记得这是前天晚上运木板来的卡车在半途遭到敌机扫射,重伤了一个工人的血。从那些血污的木板,周为新的目光就扫到了唐济成和张巧玲。唐济成仍旧在埋头工作。张巧玲双手抱在胸前,低着头,架起的一条腿却在轻轻摇摆。
周为新突然觉得这位年轻的女郎可爱而又可怜。张巧玲本来在法租界的一个私立医院当护士,可是唐济成却把她鼓动起来,她丢了那安稳的职务,情愿到这里来冒险,这一份精神,多么可爱!“她在那边一个月拿二十块钱,”周为新惘然想,“这里也是二十块,她不是为了钱才来的,她以为这里是当真为了抗战而抢救工业设备,即使冒着生命的危险也值得。可怜,她是受了骗了!”
这样想着,周为新忍不住脱口叫到:
“密司张,你应该到防空洞去!”
张巧玲一惊,抬起头来,望着周为新,不明白这位总工程师为什么要下这样吓人的警告。埋头在工作中的唐济成也停了笔。
敌机的声音,很清楚地可以听到,然而并不近。
“我以为你没有必要冒这个险。”周为新加以说明。“那么,”张巧玲不以为然地反问,“周先生,你呢?你有这必要罢?”
“我么?我是负有——”
周为新突然一顿,就把下面的“责任”二字缩回去了。他苦笑着摇一摇头,心里却在对自己说:我也没有这必要了!什么责任?拚一条命却替严氏兄弟保全财产?
敌机的声音忽然又愈来愈近,萧长林急忙地跑进来了,远远地就向周为新报告:
“外边有人放火箭!”
“离本厂近呢,还是远的?周为新问,态度依然很镇静。
萧长林还没回答,那位自愿的“防空瞭望哨”歪面孔也到了跟前,他紧张地叫道:
“汉奸,有汉奸!放火箭。就在那边!”
唐济成这时也站起来了。张巧玲有点慌,随手拿起一个药包,想往外跑,唐济成却唤住她。
敌机的声音已在头顶。一片惨厉而尖锐的啸声破空而下,愈近愈响。这声音是非常可怕,叫人听了血都发冷。这是敌机在俯冲!这是敌机已经看中了目标。
“快走!牺牲了真不值得啊!”
周为新出人意外地下了这样的命令,自己也就转身向外跑,唐济成拦他不及,却拦住了张巧玲。
“不要动!外边不如这里!”
唐济成这话刚出口,轰轰的两下接连着来了。整个厂房似乎一跳,那五盏汽油灯流星似的飞向同一方向,发着刺目的强光,却突然一齐熄灭了。有什么笨重的东西碰着了唐济成的脑袋,唐济成忍不住喊一声“糟了!”就感到一阵晕眩,可是还能听到豁琅琅的一片响声(后来才知道这是楼上办公室窗上的玻璃全部震碎了,中间又夹着张巧玲的惊惶的呼喊,接着他又看见一道白光在工场里扫来扫去,终于这白光落在自己脸上,又听得一个声音问道:
“怎样了,唐先生?”
这是萧长林,这当儿,第三下的轰炸又来了,威力比前两下更大,唐济成觉得好像有人在他耳朵上重重地拍了一掌,他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当他又听得见的时候,首先是嗡嗡的声音,他不知道这是空中盘旋的敌机呢,还是自己的耳鸣。离他不远,在翻倒的木箱和杂乱的木板旁边,一小圈的白光下,蹲着白衣的张巧玲和另一个人。唐济成听得一个声音忿恨地说:
“都是汉奸干的!”
这又是萧长林的声音。唐济成走到跟前,看见歪面孔躺在地上,张巧玲忙着给他敷药。伤在腰部,大概也是厂房被震得那么一跳时受到什么硬家伙的碰撞。萧长林把手电筒的光移到唐济成脸上,吃惊地叫道:
“唐先生,您的头上,一大块青肿!”
唐济成只苦笑一下,便又走开,摸索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摸着椅子便坐下了。这时候,他开始感得左额角发痛,热辣辣地像针刺一般
五
汽油灯又点亮了。梅花形的光圈下,三三两两一堆一堆的工人们都在议论刚才的轰炸,都在咒骂放火箭的汉奸。
张巧玲在给周阿梅包扎腿部,这是今晚上她所治疗的第十一位负伤者。淫淫大汗湿透了她的护士衫,挂在眉边的一绺秀发也被汗水粘住了,脸也涨红,腰也酸了,然而她的两手的动作还是又敏捷又准确。
最后从防空洞出来的两位是姚绍光和蔡永良。这两位,一路辩论着走进了工场。
“不成,不成!”姚绍光汹汹然嚷着,故意想让满场的工人们都听到。“我代表工会,代表工友们的利益,反对今晚上再继续工作!你看——”他举臂向空中一挥,画一个半圆,“你看——一个,两个,三个,……吓,十多个。喂,总庶务先生,受伤的工友们有十多个呢!怎么能工作?你站在资方,不顾工友们的利益,可是,我代表工会,代表劳方,不容许的!再说,拆卸工厂,政府还给了津贴,老板自己又没有掏腰包!”
“算了,算了,少说几句漂亮话罢!”蔡永良只是冷冷地反攻。“昨天老板加了你十块钱已经花光了罢?再通融你五块,我作主。怎样?”
“你这,简直是侮辱我的人格!”姚绍光恶狠狠地叫着,脖子也都涨粗了。
“那么,八块钱如何?这不算侮辱了罢?”蔡永良轻蔑地笑着说。他是看准了这一个“肉馒头”即使还没见实物也会把对方的狺狺然的嘴巴一下就塞住的。
果然,姚绍光不作声了。
蔡永良冷冷地笑了一声,撇开姚绍光,就向周为新走去。
周为新坐在标记编号组的办公桌旁,低着头,正在纳闷。他觉得今晚上意外地伤了十来个人,应该由他负责。地下库房那些材料,堆叠不得其法,因而会被震塌,打伤了人,——为什么他先没有注意到呢?而且,这些材料也早该运出去了,为什么他竟忘了呢?诚然,“出事”的时候,他自己也在地下库房,而且他也挨到了轻伤的,可是他良心上总觉得不安。
姚绍光装出很坦然的神气,悠闲地移动着脚步,一只眼睁大着,遥遥“监视”蔡永良的行动,另一只眼半闭着,笑眯眯地“欣赏”那忙得团团转的张巧玲。这位年轻的女护士第一天出现在工场的时候,就给姚绍光一个不寻常的印象;可是今晚上,因为兴奋,又因为紧张的工作,她那圆脸儿红得放光,她那苗条的身段更显得轻盈婀娜,——这都叫姚绍光吃惊不小。
蔡永良这时站在周为新的面前了。姚绍光远远望见,心里便想:“这老乌龟又要在姓周的跟前捣鬼了,哼,我倒要看看,他捣谁的鬼。”然而真不凑巧,或许竟是有意,蔡永良是背向着姚绍光的,而不断地来往走动的人们又时时遮断了姚绍光的视线。
姚绍光还是装出坦然的神气,脚步慢慢往前移,然而有意无意地挨着张巧玲这一边。
第十三个负伤者刚巧治疗完毕。这是最后的一个。张巧玲挺直腰松一口气,撩起衣襟当作扇子搧着,露出了粉红色的短裤的一角。
“呀,密司张,辛苦了!”
姚绍光挨到张巧玲身边,笑眯眯地说,眼睛瞅着那粉红色的一角。
张巧玲也回答了微微的一笑,却没有开口。
“呀!绷带快用完了么?红药水,碘酒,也都不够?喂,密司张,我说,这些都是蔡永良应当负责的!”姚绍光用了夸张的音调说,脸上甚至于显出一股不胜义愤的神气;同时他的耳朵却在注意蔡永良和周为新的谈话。
他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几句:“还有……装箱组也太浪费,……麻丝,稻草……怎么一下子又不够了呢?……”“哦,戏文来了!”姚绍光一面听着一面在想,“且看姓蔡的怎样唱下去。”同时他的眼光却又瞥到了工场的另一角,——在那边,工人们三三两两的正围拢在那架复合式工作母机旁边,一场争论也正在那里爆发,中心人物似乎就是那“最肯负责”的李金才。
但是张巧玲开口了,这使得姚绍光的注意又集中起来。
“昨天总工程师已经答应了,该配的药都得配。”
“呀,总工程师么——”姚绍光笑了笑说,他的态度几乎是近于诚恳的,“他答应了也未必中用罢!工会一定要出面。工会代您争。这是和工友们的福利有关系……工会一定要争的!密司张,……我代表工会,嗳,密司张,……一定要给您工作上的一切便利。……”
那边蔡永良的声音忽然提高一点了,而且又加入了唐济成。唐济成反攻蔡永良,说他采办来的东西质量太差,而且又不足数。
“哦,哦——哦,你呀,唐先生,”蔡永良奸猾地冷笑着回答,“你说说倒容易;又是质量差了,又是数量儿也不够。嘿!这年头,当总庶务才不是人干的。兵荒马乱,买得到一点就算你运气,你光晓得麻丝稻草是不值钱的东西,哼,你才不知道现在的行市呢!一块钱一斤稻草,还买不到手呢!”
唐济成有点脸红了。他虽然明知道蔡永良买东西向来有弊,可实在不知道战事发生以后麻丝或者稻草的行市。他吃了蔡永良一顿抢白,竟找不到话来对付。
蔡永良看准这机会,马上就逼进一步:“所以,不要浪费!
用完了又买不到,可怎么办呢?……”
周为新听得不耐烦了,别转脸,用铅笔轻轻敲着桌子,但还是容忍蔡永良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这时候,姚绍光一边在对张巧玲大吹“工会”如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