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炼-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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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也太心狠一点。”歪面孔老婆忿忿地说。
“对,对!你倒算一算,他揩了多少?三成罢?”
“要是三成,那就叫做强盗发善心了!”歪面孔接口说,“米、油,这是他在上海整批买了来的,他怎么开账,我们也不知道。可是每天的菜蔬,大家亲眼看见,值几个钱呀?嘿嘿,单是这一项,他没有一半好处,我就不姓石。”
“哦!一半还不止!”
姚绍光沉吟着说,举杯匆匆地呷了一口。他想不到有这样多的“油水”给蔡永良独吞了。他又想起:出发之前,他曾经要求保留他每月向例厂方给的二十元津贴,可是严老板不答应;他疑心这都是蔡永良捣的鬼,至少蔡永良不曾帮忙说话。他放下了酒杯,望着乌桕树后边那坟堆附近走来走去的人们,心里却在计算:一人二角,五十七人就是十一元四角,半数是五元七角,一个月是一百七十一元。啊,一百七十一元!这个不小的数目使得姚绍光忿怒了!
“简直不成话!”姚绍光转眼看着歪面孔夫妇,道貌岸然,一字一字说。“这样昧着良心的事情,我就看不进眼!石全生,”他提起身边的酒瓶摇了一下,“你是知道的,这瓶酒是我自己掏的腰包,”又指着舱板上的五香豆腐干和牛肉干,“这也是自己买的。我连公家菜也牺牲了!啊哟,蔡永良呀,简直是无良心!工友们也太好说话了,光着眼看他无法无天,一点顾忌也没有了!”
“第二号船上,开过腔了——”
歪面孔迟疑地说,可是姚绍光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着急地问道:
“怎么?怎么我不知道?第二号船上是谁呀?”
“周阿梅两口子,唐先生,新请来的医生陆济人,还有……”
“不必报告人名了!”姚绍光又打断了歪面孔的话,“他们开了腔,后来怎样?蔡永良如何回答?”
“没有跟蔡永良开谈判。唐先生劝住了!”
“哦!”姚绍光一怔,但立即做个鬼脸笑了笑道,“唐济成劝住了!哦,怪不得哪!喂,石全生,你知道么,那个新来的陆医生就是唐济成的亲戚呀!船上要什么医生?还不是照顾私人!唐济成自然要帮忙蔡永良呀!他,多也没有,一成总可以分到。”
“唐先生不是这样的人。”歪面孔老婆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说。
“唐先生劝周阿梅他们忍耐这一回,为的是在路上。”歪面孔也接口替唐济成洗刷。
“路上怎样?”姚绍光勃然义正词严地反驳,而且嗓子也提高些了。“路上就该大家不声不响听人剥削么?这可不是三天两天呀!路上,一个月,两个月,也不定呢;照这样的伙食,挨到了汉口,大家不弄出一场病来,这才怪呢!”
歪面孔夫妇都不作声了。姚绍光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发生了影响,便进一步拉着歪面孔,在他耳边悄悄地告诉他许多办法。末了又再三叮嘱道:
“关照大家,可不要让唐济成知道。他是蔡永良的同党!”
姚绍光提起他的酒瓶来,在月光下照了一照,瓶里的酒只剩小半了。他看了又看,摇晃了几下,终于在他那尖底的小酒盅内倒了三分之一,打算送给歪面孔喝,好比大元帅要部下出阵冲锋,例须赐酒三杯;他拿起酒盅,眼看着歪面孔,忽然又舍不得了,轻轻地放下了酒盅,又侧着头看看那两样下酒物,终于笑了笑,对歪面孔说道:
“可是也不要先提到我啊!到了紧要关头,我自己会出面给大家撑腰!”
他急忙拿起杯子,一仰脖喝干,又急急忙忙把那剩余的下酒物也一扫而光,乘着七分酒兴就势在舱板上一躺,哼着不成腔的花鼓调。
月亮已经挂上了乌桕树梢,出去采集绿枝的唐济成他们高高兴兴背着许多冬青枝回来,马上就分配给各船,漏夜修补那伪装。坟堆那边还有十来人在高声谈笑。另外有几个则蹲在乌桕树下吸着烟。
歪面孔慢慢地踱到岸上,他先找到最相好的两个翻砂工人,然后又一同到那坟堆近旁。伙食太坏,大家早已不满。歪面孔他们不费什么力气就把九条船上的人都联络好了。可是他们瞒过了张巧玲和萧长林。他们又推定了石全生的老婆负责打听沿途各镇的物价,等到得了真凭实据就和蔡永良算账。
第二天清早,十四条船先后出发了。蔡永良坐的是第七号,也是大船,装的是半成品,仅只半载,所以走的最快,照例它是领队。和姚绍光的作风不同,蔡永良并没给自己准备好一个“防空室”,可是他为自己留下了宽敞而舒服的中舱,又用厂里的钢板盖在他这中舱的顶上,钢板之上又是伪装。他这船内不搭工人,除了四个精壮的船夫,就是那缺嘴阿四,——在蔡永良手下熬满了四五年的老干部。各船的每天菜蔬就是缺嘴阿四奉命去采办的,蔡永良那一本糊涂账,当然这阿四肚里最明白。
河面飘着濛濛的细雨。这雨是拂晓的时候开始的,数小时来,不曾停过,可也没有变大。这雨像一层薄纱,罩住了树木和村庄。原野的鲜艳色彩好像受了潮湿,都有点漫漶起来了。
蔡永良盘腿坐在中舱,嘴唇上粘着一枝香烟,那烟灰足有半寸长,还没往下掉。他在计算路程,也在计算他可能增加的进项。大家都不满意他办的伙食,他也知道。可是他自己也并不满意。那一天,第二号船上,唐济成一方面劝住了周阿梅他们,一方面也叫唐太太找机会给蔡永良一个暗示。唐太太教过多年的小学,为人最温和,她不说船上伙食怎样,只描写了“兵荒马乱”的当儿菜蔬难买。可是蔡永良已经猜到了她的来意,很大方地说了这样的话:
“大家总以为这伙食里头我赚了不少,老实说罢,全部落腰包也不过十来块,我在上海搓搓小麻将,碰到手气不好,十来块还不够八圈牌。况且,十天八天也就到了埠头,难道这十天八天的油水就够用一世么?老实说,这样一件事本来用不到我来管的,不过严老板吩咐下来,我不好不应承呀!谁要是愿意代替我掮这木梢,我是求之不得。”
蔡永良这一番话并非全部扯谎。天公地道,他并没存心在这每天每人二角钱的数目上打太大的主意,他弄钱是“大处落墨”的。这几天他自己吃的是“特别菜”,大家吃的怎样,他不大明白;可是他不相信缺嘴阿四手脚会干净。
“这缺嘴真是一条馋狗!”
蔡永良心里骂了一句,有点生气了。香烟的那段长灰掉在他盘坐着的大腿上。他随手拂了一下,这才觉得尾尻骨有点酸痛。这又是他和姚绍光作风不同的地方:他尊重习俗,在船上就睡舱板,不过垫得厚些罢了。
他把身子躺平,游目四顾。靠近右舷,一只矮茶几上,端端正正放着两只盘子,一是糖果,一是瓜子。他探起上半身抓了一把瓜子,嗑了几颗,觉得无聊,便又翻身到那矮茶几旁边,从舷旁的竹篷下面窥看船外的风景。
濛濛雨依然保持着过去的密度。作为伪装的树叶,现在吸饱了水分。斜挂在竹篷边的一束松枝,绿的耀眼,从松针尖上滴下了一颗一颗的水珠。忽然这一束松针颤抖起来了,接着,蔡永良觉得眼前一黑,又听得苏苏磨擦的声音。从后艄又传来了船家和来船打招呼的口号。蔡永良探头到竹篷下一看,只见一连串的木船正从对面驶来,擦肩而过。这些船也有伪装,而且都插着一面小旗。
“又是差船,装的不知是兵呢还是军火?”
蔡永良这样想,便唤:“阿四!”
没有应声。
他拉开那幅布帘向前舱看了看,没有人。阿四的一件灰布夹袄丢在舱板上,旁边还有半盒香烟。这竟不是阿四向来吸的“红金龙”,而是蔡永良吸的“三炮台”。
蔡永良不能不生气了,他厉声再唤:“阿四!”
这一回,应声来了,在后艄。蔡永良跳了起来,一伸手就掀开那隔离中舱和后舱的芦苇,他看见阿四也正慌慌张张跳了起来,艄板上散着几张纸牌,另外两个同在斗牌的船家似乎也吃了一惊,面面相觑,手捏着纸牌。
蔡永良没有说一句话,放下芦席,又盘腿坐着。
船上斗牌是极平常的事。不但阿四,大部分的工人也喜欢这一道。如果不是身分有关,蔡永良也何尝不想加入做个主角。再如果唐济成和他的太太不那么迂执,张巧玲不那么拘束,而姚绍光的赌品也稍稍好些,那么,蔡永良早就准备把他这宽敞的中舱贡献出来给“同人”们共乐了。但是,现在他却觉得缺嘴阿四不该赌。
听得前舱有了悉悉索索的轻响,蔡永良知道是阿四回来了。他身子一仰,背靠着那一叠棉被,半躺半坐着,心里想到刚才看见的“三炮台”香烟,便觉得自己的尊严受了侮辱。
缺嘴阿四爬到那布帘旁,轻轻咳了一声,表示他在听候发落。
等了好久,这才听到蔡永良拉长了调子,学着严仲平有时对蔡永良说话的腔调了,慢吞吞说:
“好啊,你这几天发了财了,阔起来了,嗨嗨!”
缺嘴阿四揭开那布帘,半蹲半跪,垂头对着蔡永良,低声应了几个“是”,却不说话。
突然蔡永良的口气转了,——不再是模仿严仲平的腔调,而是他自己的了:
“人家说你吃得太饱了,我在代你顶着名呀!”
缺嘴阿四一怔,骤然间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然而,立即他解悟过来了,一颗心倒放下了,他不慌不忙回答:“回科长!缺嘴阿四哪敢放肆。那些人的话是白水里造桥。
我经手的银钱,都有账。”
蔡永良瞪大了眼睛,不置可否。
缺嘴阿四摸着那连在皮裤带上的小皮包,拉开揿钮,捡出一张纸来,双手呈上。
蔡永良接过纸来刚看了一眼,脸色就有点变了。如果刚才他只是为了缺嘴阿四“真是一条馋狗”而生气,那么现在他的更其生气,却是为了这条狗不但馋而且胆敢自己表白它馋的还不过分。照这纸上的账目看来,每天十一元四角的菜蔬费中,光是蔡永良的“特别菜”就去了一元,“三炮台”香烟去了三元二角,水果、糕点、糖果、瓜子之类又去了一元,——而尤其可恶的,这账上还有宕着的二元,下边注明“茶点费”,还注着日期。
蔡永良把这张纸向缺嘴阿四劈面掷去,骂道:
“见你妈的茶点费!”
缺嘴阿四忙即说明道:“这是前天,科长在那个镇上跟镇长吃酒的当儿,叫来了一个唱的……”
“混账!”蔡永良咆哮起来了,“谁要你多嘴!见你妈的茶点费!”
缺嘴阿四不敢再作声了,垂头丧气准备受一顿痛骂。蔡永良愈想愈生气,指着缺嘴阿四的鼻子厉声问道:
“我一个人一天吃得了一块多的菜么?抽得了那么多的香烟么?全是你偷了去了!什么水果、瓜子、点心,也是一块钱一天,放屁,鬼话!你这笨贼!你连花账也还不会造呢,你还得去学学!”
“回科长!我是天天在跟科长学!”
这一下,可当真把蔡永良气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僵了半天,蔡永良忽然拿起矮茶几上那一盘瓜子没头没脑往缺嘴阿四身上掷去,最后掷的那盘子,却被缺嘴阿四一手接住了。
“混蛋!你记着!”
蔡永良恨恨地说,就躺平了身体,不再开口。
当这一幕活剧在进行的时候,河面那一长串的差船早已过完,前面却又出现了另一群船只。这一群,极像大城市中出现的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