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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锻炼-第19部分

小说: 锻炼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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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捐助的慰劳品,一个穿了童子军服装的年轻姑娘站在车尾,双手攀住了车沿的木板。

西班牙式小洋房的院子里,那只玳瑁猫,这时娇慵可掬地伸了个懒腰,把背脊靠着葡萄棚的木柱来回磨擦;一会儿,到底觉得不过瘾,便绕过那枝罗汉松,跑到后面厨房和下房之间,车夫和女仆经常聚会的小院子,噗的一下就跳在一个俊俏的年轻女仆的膝头,咪呜咪呜叫着,柔媚地用背脊擦着那俊俏女仆的胸部,——这是恳求给它抓痒的表示,而且照例是可以得到满足的。

然而那俊俏女仆这时正和同伴们谈得起劲,伸手抓住了玳瑁猫的项皮,把它扔下地去。

“喔唷唷,少卖点关子好了!你也会不晓得?”

俊俏女仆这话是对车夫说的,同时却对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女仆抛了个眼色。

玳瑁猫望着俊俏女仆,好像打算再跳上她的膝头,可是忽而转身,又看中了那胖厨子;胖厨子却很凶恶,提起脚来就把它赶走了。这时那车夫讪讪地说道:

“我又不钻在人家肚子里做蛔虫,晓得他干些什么!”

俊俏的女仆扁着嘴,看了那胖厨子一眼,似乎说:听听他这套鬼话,骗小孩子也骗不了!

“可是,老爷每天到些什么地方,你总应该知道啊!”年纪大些的女仆说;她的神气,与其说是帮着那两位,倒不如说她正在给车夫想个解围的方法。

但是车夫还没开口,那胖厨子早已冷冷地抢着说道:“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他每天出去都没有带眼睛去啊!”

“每天到些什么地方么?”车夫这时被激得有点生气了。“讲出来你们又要骂我扯谎。你们像审犯人似的,三个吃一个,我就不讲了。”可是顿一下以后,他又转口说,“还不是东南西北看朋友。挂了好几个牌子的写字间,汽车进进出出的大洋房,东亚旅馆,国际饭店:每天去的总有七八个地方,我也记不清那么多呀!”

这一番话,那三位当然不满足,可是倒也想不出怎么来追问反驳。

“全是些阔人啊。”现在那车夫自动地说起来了。“做生意的,洋行买办,银行经理;做官的,什么委员,什么部长;也有军官,可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

“有没有东洋小鬼呢?”俊俏女仆想出了一句最重要的问话。

车夫摇头,生气似的答道:“谁知道他有没有呀!他们脸上又没有刻字。反正鬼头鬼脑的,就不是好东西。”

胖厨子似乎不大相信,他忽然矮着身子,拐着腿,蹒跚地走了几步,伸出一个小指比了比,说:“看也看得出来的。

楼上那骚货,还说是杂种呢,也有点这种味儿。”

那三个都会意地笑了。俊俏女仆将嘴巴凑在那年纪大些的女仆的耳朵边,唧唧哝哝说了几句。车夫和胖厨子也都伸过头来听,随后这四个人又低声互相争辩。现在他们议论的对象已经不是男主人而是女主人了,而权威的发言者也不是那车夫而是俊俏的女仆。

这时候,楼上浴室内,一个矮胖的女人正从浴缸里出来,披着一方大毛巾,坐到一张藤椅里。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半天一动也不动。这是张团团的面孔,弯弯的浓眉毛,像要咬人的嘴巴,七分妖媚三分杀气的眼睛。如果那浓黑的眉毛不那么长而且弯,那眼睛的妖媚之态能减少这么几分,敢说没有人相信这脸儿不是个男性;正如她的年龄一样,皮相者也永远猜不准。忽然,镜子里那双眼睛一睁,凶光四射,好像马上会杀掉一个人,接着可又得意地笑了笑,这一笑却有点迷人;同时矮胖的身子也站起来了,撩开大毛巾,大模大样赤裸裸地站在那里足有一分钟,然后以惊人的矫捷,穿上一套苹果绿丝质的周身镶着寸把宽黑色花边的晨衣。

这妇人此时正忙着计划如何报复一个人,又如何征服另一个人。衣服穿好,她的计划也大半决定。

按照惯例,她还得花些工夫薄施脂粉,可是门外传来了一阵紧一阵的电话铃声。她生气地跑出浴室,抄过卧室外的甬道,走进书房模样一明一暗小小两个套间,望见了摆在红木方几上的电话机,这才知道那丁令令的声音是从外面楼梯下来的。原来不是电话,是呼唤仆人们的电铃。因为不是她期待中的电话,她更加生气了,她转身就走。不料刚退到那明一间的门口,里边那电话当真吃惊地叫起来了。她回身再进去,手刚碰着电话机,铃声突又停止。她拿起听筒,放在耳边,连声招呼,可是没有反应。她骂了一声,放下听筒,铃声却又应手而来,把她吓了一跳。铃声是那么急,然而她却赌气似的,不伸手,只是撅起嘴巴看着。约莫半分钟,觉得已经非难得对方够了,她这才尖着手指,好像捉一只疯狂地拍着翅膀的小鸟,一下擒住了那听筒。

听筒内还在悉悉地叫,刺的她耳朵很难受。可是她耐心地等着。通话了。她刚应了一声“哦”,眉头便皱了起来,这不是她所期待的电话。“你是谁?”她捺住火气问,可是听明了对方的说话以后,她干脆说了三个字:“不知道,”就把听筒挂上。

她向卧室走去,心里猛然想到刚才不应该那样性急地拒绝了那个打电话的,应当问问他找姓陈的有什么事,应当利用这机会探听那姓陈的一些把戏。

在卧室门外,她看见那俊俏的女仆正从房里出来,手托着茶盘,脸上的神气似笑非笑。那女仆正要回手带上卧室的门,看见女主人来了,便侧身站住,而且好像故意回避女主人的锋利的眼光,低了头便扭身小步走了。卧室内这时有人在说话:

“迟早要想办法的。急不来呀!我没有忘记……”

“喔!哦?”那却是一个女的声音。

矮胖妇人的眼珠一转,刹那间满脸都是凶光;她轻轻提着脚尖,带几分掩捕到什么的喜悦和紧张,猛然跳进了卧房。

可是出乎她的意外,房里那两人的位置和神色,都很正常。她的丈夫坐在近窗的沙发内,整整齐齐,穿着出门的衣服,一份报纸摊开在膝头;而离那沙发五六步,小圆桌旁边的椅子上,他们的那位少奶奶也颇为端庄地坐着,——如果不免也还有可供指摘之处,这便是她身上穿的也是丝质的晨衣,色彩姣艳,而且把浑身的曲线都显露出来了。

少奶奶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这微笑当然很使作为“婆婆”的矮胖妇人不舒服。然而使她更加不舒服的,是这位少奶奶突然站起来,不发一言,就走了出去,而且随手把门带上,而这关门的动作,也不是轻轻悄悄有礼貌的。

矮胖妇人变了脸色,走前几步,站在她丈夫面前,双手叉在腰里,问道:“她来干么?讲些什么?”

丈夫从报纸上抬起头来,看见他的太太那一副凶恶的样子,不觉失声笑了笑,又低头看他的报,同时用了轻描淡写的口吻答道:“哦!你是问美林么?自然又是为了那一笔款子了。不过……”

报纸上一条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可是他也并没忘记太太还在等待他说下去,而且双手叉在腰里,一定也还在钉住他恶狠狠地瞅着。他眼看着新闻,嘴里说:“不过,没有什么……总该有办法。”

那条新闻的字数不多,然而好像那些字粒都会跳,因而像他这样一位素来自负能够“五官并用,一目十行”的角色,竟也要专心一下,这才把那些字句都捕捉到了。新闻的大意是这样:某有力的人民团体负责人向记者表示,本市汉奸,暗中异常活跃,而某某等数汉奸且伪装爱国,与党政军界人士过从甚密,希望各方注意,必要时将宣布其姓名,使其无所遁形。

“总该有办法,哼!”矮胖妇人冷笑着说,腾的一下,落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借出去的,——自己上的拆白党的圈套,怎么自己就没有本事去要回来了?”

丈夫将报纸轻轻撩开,自言自语,轻声说:“必要时宣布其姓名,嘿嘿,吓唬乡下人罢了!”

“我们那位少奶奶总得管教管教才好!”

“不错,拜托!”丈夫半真半假地回答。“可是,我的好太太,你也忙不过来吧?你在家的时候也太少,可怎么管束她?”

“你这是教训我么?”浓眉毛下一对眼睛闪出凶光来了。“说是教训也可以。”丈夫却面不改色,而且轻松地笑着。“可是我又并不存心要教训谁。我不过跟你说明一个道理:少奶奶太自由,不对,可是你要限制她的自由,那你就得看守她,那不是你自己的自由也受了损失么?所以我的办法是:宁可各人保持各人的自由。”

“呸!你这开眼乌龟!”矮胖太太小声骂着,眼睛里的凶光反倒收敛了一些;可是她立刻觉得这句话连自己也骂在里边了,便转口道:“你有这一套不要脸的想法,怪不得你要做汉奸呢!”

丈夫却笑了起来,得意地答道:“我的好太太,你记着,迟早总有这么一天,人们会觉得汉奸比现在当朝做官的好了这么一点儿呢!”顿了一下,他随手在身边的小茶几上拿起一张请客单,用手指弹着,又冷冷地笑道:“严伯谦,这是个从南京来上海公干的不大不小的官儿;可是他要跟我来往。你猜他这是干什么?”

“我不用猜,反正你们这些人不会干好事!”

“骂的痛快,我的好太太!”丈夫又轻松地笑了。“可是,改一个字那就更有意思:反正我们这些人不会干傻事!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难说得很。傻,或者不傻,一见就分明。千万莫做傻瓜!这一点秘门,我的好太太,你比我还高妙些。”

矮胖太太捂着嘴笑,然而也觉得丈夫的话中有话,——笑里也许藏刀。正如他们的年龄不相称一样,这一对儿经常互不信任。女的虽然也“不弱”,可是在这自称不如她的丈夫面前,却常常要把警觉心提得高些。

“啊哟哟,客气干么?”矮胖太太斜眼瞟着她丈夫说。“谁不知道你是……”

“我是什么?”丈夫忽然变得一脸严肃起来了。“我是第三号。如果拿眼前几个人来比较,住在我们家里的那位客人,我的老朋友陈先生,他是头号的傻瓜,那么,我们的少奶奶就是第二号;我比他们两个都强些,我是第三号。可是比起南京来的那个官儿严伯谦,我就差多了!他是什么?没有人敢说他是汉奸,然而事实上我得拜他做老师。可是背了汉奸的名儿的,是我,却不是他!你看报上这条新闻,多么气人啊!”

丈夫拿起那张报纸扔在他太太面前,站起身来伸个懒腰,就在房里小步踱着。

“你以为他们要宣布的人名中间就有你么?”矮胖太太放下了报纸轻声问。

丈夫只冷冷地笑了笑,不回答。

“我看你那位老朋友陈先生一定在捣你的鬼。干么你要招呼他来家里住?你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罢?”

“怎么不知道!”丈夫站住了笑着说,脸色和声调都表示他颇有把握。“也许他倒未必明白我现在干的是什么,所以他是头号的傻瓜。”

“刚才还有人打电话给他。”

“我不要侦查他的秘密。”

“可是他不见得跟你客气。”

“那他一定是白忙!”丈夫大声笑着说,看看手腕上的表。“不早了,今天有三个约会。”走到房门口,他又回头说,“照严伯谦这班人看来,我们的仇敌就是痴心想和他们合作的那一伙抗日分子;所以我说那位陈先生才是头号的傻瓜呢!”

说着又哈哈大笑,飘飘然走了。

半小时以后,矮胖太太化妆已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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