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炼-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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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兵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又是那第二个兵说:“不管你们是什么,可不能随便放。走!带你们去见连长!”
赵克久兄妹于是被押进了国民小学,被放在本来是校役室的小房内。整个国民小学这时像一个戏园,人声杂乱,赵克久他们被禁的那小房外边也不断有人来往。然而赵克久好像都没有听到。这时候,他的心上只有一个感想:他抱着热忱要来瞻仰,他固然进来了,然而进来的方式却竟是这样!
赵克芬紧紧地挨在她哥哥身旁,一会儿摸着赵克久的手,捏了一把,一会儿又在他耳边低声唤着“哥哥”,似乎生怕她挨着的这个人突然换了一个陌生人。赵克久却只麻木地应着“嗯”,一句话也不说。
“哥哥,”赵克芬低声说,“他们就是这样的么?他们要拿我们怎样啊?”
“不管他!”赵克久不耐烦地回答,但又抱歉似的挽着克芬的肩膀,柔声安慰她道:“不要怕!用不到害怕!”
这样被冷搁着大约有半点钟,一个兵来带他们出去了。他们走过一个教室,看见里边火光熊熊,墙角一口大饭锅,两三个兵正把教室里的桌凳劈碎了当柴烧。他们又走过操场的一角,只见那秋千架已经倒在地下,跷跷板也不见了,操场上已经到处是一堆一堆的粪便了。最后,他们被带进了校长室。这恐怕是全校唯一的还没有十分走失原样的一间房。铺着白布的长方桌子上摆着一盏洋油灯;几个空酒瓶,还有些酒杯,围着这洋油灯,像是一座城和一群碉堡。
赵克久两兄妹进去不久,就听得托托的皮靴声,猛然又听得门外一声吆喝:“立正!”接着就看见中等身材的一个方脸军官走了进来。
那军官似乎有几分酒意,而这一点酒也使他心情愉快。他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一对兄妹。赵克久穿的是白帆布西装裤,短袖大翻领衬衫,白帆布跑鞋;赵克芬是蓝地小白花的短袖绸旗袍,两根小辫子分垂在耳旁。两个都是团团的脸儿,不过那妹子的皮肤白嫩得多,而且她的一对眼睛也比哥哥的黑而且大。这两兄妹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学生。
那军官咳了一声,就对赵克久说:
“她是你的妹子?你们的老子是本镇的镇长?咳,可是你们该知道,军队驻扎的地方不准随便乱闯,我们不认识你们是谁。汉奸多得很哪!刚才我们还抓住了一个!……”
赵克久听他一开口就拉到汉奸,心头那股闷气就忍不住要发作,然而还没开口,却见那军官转脸朝门外喊着:“孙排长!”
门外应了声“有”,接着就进来一个浓眉圆眼大嘴巴的汉子,直挺挺地垂手立正在门边。
“带他们到本镇赵镇长家里,问赵镇长,这两个人是不是他家里的!”
那军官这样下了命令,也没再向赵克久兄妹看一眼,就托托地走出去了。
赵克久兄妹跟着那孙排长回家去,一路上三个人都闷声不响。快到赵家巷口的时候,那孙排长忽然问赵克久道:“是不是在上海念书的?什么大学?”
“是的。同济。”赵克久懒洋洋地回答。
“听说上海的老百姓很好,爱国。慰劳品天天往部队里送。
饼干呀,罐头呀,毛巾袜子呀,堆的山一样高!”“可是我们这里的老百姓也很好,”赵克芬抢着说。“你们却太不客气,动不动就给人一顶汉奸帽子戴!”
“哎,上级的命令哪!”孙排长不好意思地嘻开大嘴巴笑了笑。
“汉奸是有的,可惜你们抓不到,”赵克久接口说,还有点忿忿然。“而且乡下地方汉奸也很少来,汉奸住在大城市里,阔得很呢!”
“我们不知道,”孙排长收起了笑容说。“上级叫怎么办就怎么办。”
赵克久又问道:“你们在这里要住多少日子?”
“不知道。”
“你们是哪一个部队的?有多少人?”
孙排长迟疑了一下,这才说:“不能告诉你。军事秘密。
这是上级的命令。”
这当儿,他们已经到了赵府大门外。从黑暗中跳出来的一条花白狗摇着尾巴欢迎两位年轻主人,克芬伸手拍着那狗,连声唤着“阿花”,抢先就跑进了大门。
在大门口,赵克久站住了,对孙排长说:
“现在该可以放心了罢?要不要进去对一对呢?”“哎,连长的命令,”孙排长不好意思地回答。“总得进去见过赵镇长,回头我好报告。”
大门内是相当宽阔的一个院子。两株梧桐茂盛的枝叶差不多占领了整个空间。大厅上有灯光,而且人声嘈杂。赵克久和孙排长走上大厅前的三级石阶,那嘈杂的说话声突然停止。
赵朴斋在那一溜的落地长窗前迎住了孙排长,连连拱手道:“劳驾,劳驾!”
大厅内散散落落坐着四五个长袍短褂的人。有一个穿青色灰绸短衫的,三十来岁,尖下巴,一对老鼠眼睛,正在和旁边一个穿哔叽长袍的,咬耳朵说话。
孙排长有点不大自在,但还是把照例的话说一遍:
“奉连长命令,军队驻扎的地方,不准随便乱闯。老百姓不懂规矩。赵镇长,你得出个布告。完了。”
尖下巴老鼠眼睛的那一位,这时踅过来向孙排长敬了一枝香烟。孙排长接了烟,举手在帽檐一碰,转身就要走了。可是那尖下巴忙拦住他,说道:
“喂,这位官长,不要忙,请坐,喝茶,有一件事……”
“他是孙排长!”
站在屏门前的赵克芬突然插这一句,就跑进去了。
“哦,哦,孙排长——”那尖下巴接着说。“刚才你们不是捉了一个人去,说他是汉奸么?”反手指着那个穿哔叽长袍的,“他可以具结担保。”
“那得请示连长。”
“对,对,”赵朴斋接口说,“自然要请示连长啊!”
穿哔叽长袍的也走过来了,他拉了那尖下巴一下,说:
“王保长,多言无益,回头我们找他们连长就得啦!我们清清白白的,怕什么!”
“不过,先和这位孙排长谈谈也好。”这样说的时候,尖下巴王保长很热心地就拉着孙排长走到大厅的一边去了。
赵克久闷闷地看着,却也懒得问。他慢慢踱到厅外石阶上,仰天作了两次深呼吸,最后又走下石阶,到了大门口,想到街上去看看,却也觉得无聊,便又踅回,从大厅旁边的备弄一直走到后进的厢房,这是他们一家人平时聚集的地方,也是饭厅。
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老式的火油挂灯撒下了淡黄的柔光。一家人全在这里了,除了赵朴斋;一家人等他来了就开饭。朴斋太太坐在她常坐的太师椅里。她的大儿子克勤的老婆徐氏抱着半岁多的小英正在喂奶。小良跪在一只方凳上,爬在桌边,拿一双筷子当作鼓槌,使劲地敲着。
“做镇长有什么好处?赔工夫,赔小心,还得赔钱!”朴斋太太自言自语说,但好像又是说给克芬听。“军队来了,要什么都找镇长。稻草呀,床板呀,这样,那样,——镇长家里可没有聚宝盆呀!”
克芬坐在小良去年吃饭时常用的高脚椅内,俯着上半身,拿一个绒线球晃来晃去,逗着那小英。这小女孩刚吃饱了奶,伏在母亲怀里,乌溜溜的小眼睛望住那绒线球,看见它晃来了,就快活地笑着。
“阿芬!你又坐小良的高脚椅了!”朴斋太太的话头忽然转了方向。“两边的扶手也是你弄松了的,刚修好。你不好坐规规矩矩的椅子么,一定要坐它!”
“坐坏了也就算了,”克芬顽皮地回答,“小良大了,已经用不到了。”
“小良用不到,还有小英呢!明年这时候,小英就用得到了,这都要用几代的!”
“妈,你还想得那么远呀!”坐在一旁沉默了半天的赵克久忽然说。“人家已经在逃难了!镇上的难民可不是新龙华来的么?”
“你们逃难,我不逃!”朴斋太太生气了,她那严峻的眼光从克久脸上移到克芬脸上,然后又回到克久那边。“听说跟日本鬼子打仗了,你和克芬就快活得发了疯似的!打仗给你们什么好处?”
克久看见母亲生气,只笑了笑,不再说话。克芬仍旧逗着小英,只当没听见。
小女孩看那绒线球也看厌了,两只小手乱抓乱摸,一会儿揪着母亲的耳朵,一会儿又摸着母亲的小巧的红嘴巴。徐氏少奶唤着女仆,把小英交给她抱了去,掠一下鬓发,掩好了敞开的衣襟,这才轻轻叹口气说:“今天小良的爸爸来信,不是说杭州也有人逃难了么?他倒担心着我们,说这里到底离上海近呀。他很想回家来看看,可是请不出假。”
“对呀,我们搬到杭州去罢!”克芬从那高脚椅上跳了下来,很兴奋地说。“大哥在那边省政府做事,消息也灵通。我在那里有许多同学,我不怕没有地方住。”
对于这位小姑,徐氏少奶向来抱着三分客气七分疏远的态度,但现在克芬这番话却使她意外地感到亲热。她露出两行雪白牙齿笑了笑,转眼望着克芬,好像说“我也有这个意思”;她偷眼又看婆婆的脸,婆婆的脸色却不大好看,她就马上收敛了笑容,头也慢慢的低下去了。她闷闷地看着自己脚上那双鹅黄色缎鞋尖上丝绣的大红茶花,猛然又听得克久干笑着说:
“要是这里靠不住,杭州就靠得住么?”
徐氏少奶心上一怔,无声的又叹一口气,抬起头来,恰好正看到婆婆的眼光射到自己身上。她勉强笑了笑,却又露着齿尖咬住了嘴唇。
朴斋太太的抑住着怒气的声音在众人惊愕的氛围中爆响了:
“小良!静一点!大厅上有些什么人呀?那简直是在打架了!”
小良放下了当作鼓槌的筷子,悄悄地爬下凳子,就走去靠在母亲身上。大厅上传来的嚷骂的声音很清晰地可以听到了,那声音是陌生的,显然是外路人,而且只有他一个人在发威。
“又是弯舌头!”朴斋太太恨恨地说。“今天那些兵来了,就没有安静过。当这样的镇长,有什么味儿!”
女仆抱着小英进来了。小英在哭,那女仆一边拍着小英,嘴里念着“不怕,不怕”,一边却又抽空对朴斋太太说:“一个矮胖子!跟老爷发脾气,一口吞得下一个人似的!”
克久站起身来就向外走,却还听得朴斋太太冷冷地咒骂道:“发脾气有什么用呢!镇长家里可没有聚宝盆!”
大厅上这时只剩了赵朴斋和王保长,在抵挡那矮胖子军官的猛烈攻势。但是赵克久觉出大厅的那一排落地长窗外边至少有三四个人偷偷地站在那里。王保长仗着自己是本镇唯一的国民党员,而且曾到镇江受过训的特殊资格,在和矮胖子说“好话”。赵朴斋坐在他们对面,愁眉苦眼,不发一言,每逢那矮胖子的声音愈嚷愈凶猛的时候,他只伸手搔搔头皮。
“周副官!”王保长看见那矮胖子手里的香烟已经烧剩了大半枝,赶快又奉上一枝新的。“请息尊怒。我们不是说不想办法啊!我们哪里敢抗违命令!军事第一,嗳,周副官,兄弟忝为党员,这一点难道不晓得?可是……”
“少说废话!”周副官喝断了王保长的话,咆哮如雷,那胖脸上的油光更加亮得怕人了。“三百个伕子,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干脆一句话!”
“啊啊,是,是!”王保长拱着肩,笑的他那双老鼠眼睛成为一条缝。可是他又立刻收住了笑容,伸过脖子去,捏细了喉咙,用着像是商量又像是恳求的语气悦:“不过,周副官,三百个,是不是稍稍觉得多了一点?”
“谁同你讨价还价!”周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