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世纪儿的忏悔-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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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来。
屋子里的一切都保持原来的样儿,我们连一张纸片都没有动过。我父亲坐的那张大皮扶手椅放在壁炉旁边;他的书桌、他的书籍都原样放着。我甚至连他的家具上的灰尘都没弹一掸,父亲生前不喜欢人家因打扫灰尘而打扰他。这座孤伶伶的房屋,习惯了沉寂和最宁静的生活,对于所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的觉察。我只是觉得它的那墙壁有时候在我裹着我父亲的睡袍坐在他的那张扶手椅里的时候,在怜悯地看着我。一个微弱的声音仿佛飘起,在说:“那个父亲去哪儿了?我们看得很清楚,这是那个孤儿。”
我收到好几封巴黎的来信,对此我都只是回答说,我想单独在乡下过夏天,就像我父亲生前习惯的那样。我开始明白一个道理:在一切坏事当中,都有某种好的方面;一个巨大的痛苦,不管你怎么说,反正都是一次大的休息。当上帝的使者前来拍拍我们的肩头的时候,不管他们带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反正他们始终是在做把我们从生活中唤醒的善事,而且,凡是他们开口说话的地方,一切都归于沉寂。暂时的痛苦使人亵渎、指斥上苍;而巨大的痛苦则既不使人斥责也不使人亵渎上苍,而只是使人听天由命。
每天早晨,我久久地注视着大自然。我的窗户朝向一个深深的山谷,村里的针楼便矗立其中。一切都很贫乏而宁静。看见了春天的景象,看见了鲜花和嫩叶,但这并没有在我身上产生那种如诗人们听说的不祥效果,诗人们往往在人生的逆境中发现一种对死的嘲弄。我认为,这种轻率的想法,如果不是一种随意弄出的简单对比的话,实际上仍只是属于那些心中只是半知半解的人的。一夜赌到天亮的赌徒,两眼发红,两手空空,可能觉得自己在与大自然抗争,宛如一盏点了通宵的油灯。但是,那些新长出来的树叶,它们对一个为父亲去世而痛哭的孩子能说些什么呢?他眼中的泪水是露水的姐妹;柳树的枝叶本身就是眼泪。我在望着天空。树林和草地的时候,才懂得了幻想聊以自慰的人是些什么样的人。
拉里夫不再想安慰我,而想自己安慰自己。父亲死的时候,他曾担心我把老屋卖掉,把他带去巴黎。我不清楚他是否耳闻我过去的生活情况。他一开始对我表现出不安,当他见我住了下来的时候,他看我的那第一眼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那是有一天,我让人从巴黎把我父亲的画像送了来,我让人把画像挂在餐厅里。拉里夫进来伺候我用膳时,看见了这幅画像。他不知说什么好,忽而看看我,忽而看看那幅画像。在他的眼神里,含着强压着悲伤的喜悦,让我看了好不心酸。他好像在对我说:“多么幸福啊!我们马上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忍受痛苦了!”我把手伸向他,他抽泣着亲吻着我的手。
他可以说是像关心自己的痛苦一样地在关心着我的痛苦。当我每天早晨去父亲的坟地的时候,我总看见他在浇花;而他一看见我,便停止浇花,走回屋去。我散步时,他总跟着我。可我骑马他走路,所以我不要他跟着。但我在山谷中走了不到一百步远,便发现他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根根子,一面在擦着额头上的汗。后来,我替他在附近一个农民那儿买了一匹小马,我们便一块儿骑马在林中奔驰。
村子里的几个熟人常来家中探望。后来,我便闭门谢客,尽管我对此感到遗憾,但我实在没法儿,因为我见到谁都心烦。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呆了一段之后,我便想到翻翻父亲的日记。拉里夫恭敬虔诚地把日记捧了来。他哆嚷着手,把日记上的绳子解开,放在了我的面前。
在看头几页的时候,我便感到一股由平静湖面上吹拂过来的清风袭进了自己的心田。父亲那灵魂的清馨宁静有如一股清香,随着我一页页地翻开那尘封的日记而散发出来。他一生的记录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可以逐日地数着这颗高贵的心灵的跳动。我开始深陷在一个甜蜜而深沉的梦里,尽管字里行间都流露出父亲那严肃而坚强的性格,但我们可以从中发现一种难以表述的高雅,那是他善良性格的温馨花朵。我一边读着,对他逝世的缅怀同他叙述的生活不停地搅和在一起。我无法说出我是怀着多大的哀伤在循着这条清溪而去,看着它流向大海。
“啊,正直的人!”我嚷叫道,“无所畏惧,无可指责的人!你的一生是多么地坦荡!你整个一生,对朋友无限忠诚,对我母亲充满神圣的柔情,对大自然无限赞赏。除此之外,你的心中没有其他任何事情的位置。雪山顶上千年不化的白雪也不比你神圣的晚年更加纯净。你那满头白发可与那山顶白雪媲美。啊,父亲!父亲,把你的苍苍白发给我吧,它们比我的金发更显得青春年少。让我像你一样地生,一样地死吧,我愿在你长眠的土地上,种了我新生活的这棵嫩绿幼苗,我将用我的泪水浇溉它,护孤神将会让这棵虔诚的嫩草在一个孩子的痛苦和对一个老人的缅怀中茁壮成长。”
看过这些弥足珍贵的日记之后,我便把它们按顺序整理好。然后,我决定自己也来写本日记。我让人照父亲日记本的样式做了一本,从父亲日记上的细微末节、生活琐事上进行仿效,照他的样儿为人处事。因此,在每天的每一时刻,当时钟敲响时,我的眼泪便会夺眶而出。我在想:“略,父亲此时此刻在做这件事。”无论是看书,散步,还是用餐,我都绝不错过时间。我以这种方式去习惯一种平静的、有规律的生活。这种按部就班、纹丝不乱的生活对我的心灵是一种无穷的扭力。我睡得十分香甜,甚至我的忧伤使得这种香甜更加地惬意。我父亲在园艺上很下功夫。每天除了在园中伺弄之外,便是学习、散步,充分安排好脑力和体力的锻炼。与此同时,我继承了他的乐善好施,接续他未竟之事,继续为那些不幸的人们办点好事。我开始四处奔波,寻觅那些需要我的人。在这个山谷中,这种人多的是。很快,穷人们都认识我了。我能说下面这种话吗?能,我将大胆地说出来:“凡是心地善良的人呆的地方,那痛苦也是有益的。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幸福;上帝在为我的忧伤祝福,而痛苦则教会了我美德。”
第03章
有一天晚上,我在村口的一条菩提树市道上散步的时候,看见一位年轻女子从一座偏僻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她穿着朴素,还戴着面纱,所以我没法看清她的脸。不过,她的身材和步态十分迷人。我忍不住目送了她一阵儿。她正走过附近的一片草地,一只在田野间自由自在地吃草的白色小山羊向她跑了过去。她轻轻地抚摸了它几下,然后,左顾右盼的,仿佛在寻觅嫩草喂它。我看见自己身边有一棵野桑树,便折了一枝,拿在手中,走上前去。小山羊战战兢兢地一步一步地缓缓向我走过来,然后便站下不动了,不敢叼走我手里的桑树枝。它的女主人仿佛在示意它大胆上前,但它却惊慌不安地看着她。她便向我走了几步,把手放在树枝上,那小山羊立即把它叼了去。我向她致礼,然后她又继续往前走了。
回到家来之后,我问拉里夫知不知道住在村里我刚才去的那地方的是谁。那是一座外表简朴的小屋,还带有一个花园。拉里夫知道这家人家。小屋里只住着两个女人,一老一少,老的据说是个虔诚笃信的女人,年轻的叫皮尔逊太太。我看见的就是后者。我问拉里夫,她是何许人,是否常来我父亲家。
拉里夫回答我说,她是个寡妇,过着一种隐居生活,他见过她几次,但极少在我父亲家里见过她。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我听到这里,又走了出去,回到菩提树下,坐在一条长椅上。
当我看见那只山羊又向我走过来时,我心中不知突然涌上一种什么悲伤。我站起身来,仿佛是心不在焉似的看了看皮尔逊太太刚才走过去的那条小路,然后便若有所思地沿着这条路走了下去,不知不觉地在山里走了很远很远。
当我想到返回时,已经将近夜晚十一点钟了。因为走了很多的路,我便朝着我隐约看到的一户农舍走过去,想讨一杯奶和一块面包解渴充饥。与此同时,大滴的雨水开始落了下来,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我正好也想避一避雨。尽管屋内有灯光,而且我还听见有走动的声音,可是当我敲门的时候,却没有人应声,于是我便走近一扇窗户,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我看见低矮的堂屋里点着一堆旺火。我认识的一个农夫坐在他的床前。我敲了敲窗户喊他。这时候,屋门打开了,我惊讶地看见了皮尔逊太太。我一下子便认出了她来,可她没认出我来,在问外面的是谁。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碰上她;她看出了我的惊讶来。我边往屋里走边请她允许我避一避雨。我正想像不出都这么晚了她跑到这么偏远的乡间农户家里来干什么,只听见床上传来一声叹息,我扭过头去,看见农夫的妻子躺在床上,脸惨死人一般。
皮尔逊太太跟在我身后,坐回到那个可怜的农夫面前,那农夫好像是被痛苦压趴了。皮尔逊太太示意我不要出声,因为病人睡着了。我搬了把椅子,坐在一个角落里,直等到雷雨过去。
在我静坐在一旁的时候,我看见她不时地站起身来,走到床前,然后悄声细气地跟农夫说点什么。农夫的一个孩子被我搂在怀里,他告诉我说,自从他母亲病倒之后,皮尔逊太太每天晚上都要来,有时候还在这儿过夜。她在行修女的看护善事。这里只有一个她这样的人。此外还有的就是惟一的一个笨蛋医生。“她是布里吉特玫瑰花,”那孩子悄悄地对我说道,“难道您不认识她?”
“不认识,”我也悄声回答他说,“你们为什么这么叫她?”他回答我说这他一点也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她因贞洁美德而被授予过玫瑰花冠的缘故,所以才得了这么个美称。
这时候,皮尔逊太太已不戴面纱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面貌。当那孩子离开我怀里的时候,我抬起头来。她正站在床边,手里端着一个杯子,递给那个已醒转来的农妇。我觉得皮尔逊太太面色苍白,略显瘦削,头发是金色中带有铅灰色的。她不是个标准的美人儿。我怎么说才确切呢?她的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在注视着病妇的眼睛,而那个垂死的可怜女人也在看着她。在这种慈善好施和感恩戴德之间的简单交流之中,有着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
雨又下大了。荒无人迹的田野上笼罩着一片深沉的黑暗,时不时地被一声炸雷闪电划破。雷雨大作,狂风怒吼,大自然在茅屋顶上肆虐,同小屋内的虔诚寂静形成强烈反差,更增添了神圣感,给我所亲眼目睹的这一场面以奇特、威严、庄重。我望着那张破旧病榻,望着那雨水在流淌的窗玻璃,望着那被暴风雨压下来的浓烟,望着那位颓丧木然的农夫以及吓得发傻的孩子们,望着屋外那天公发怒,冲向一个濒临死亡的女人。正是在这一切之中,我看见了这个温柔苍白的女子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耐心地、一刻不停地在干着她的善行义举,对一切全都置之度外,不在意那狂风暴雨,不在意我们的在场,不在意自己的勇气,只知道别人在需要她。我觉得在这种安详义举之中,除了那万里无云的晴空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与之相媲美的。她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