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戏剧集-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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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菱我怎么不知道,那天我去看抗战电影,看见那么多难民,我还掉了两个眼泪呢!
洗仲文那就很不容易了!
淑菱然后,用粉扑擦了好大半天;红眼妈似的多丢人哪!(凑过仲文去)二叔,借给我五块钱,我今天非出去不可!听说爸爸实行经济封锁,真的吗?(见仲文点了点头)其实,我要是找爸爸去,一定能要得出钱来。不过,妈妈和你既要抵抗,我就不能作汉奸!所以二叔你得借给我钱,咱们是经济同盟!
洗仲文淑菱,听我告诉你!我准给你五块钱,可是你得先好好的听我说几句话。
淑菱拿五块钱来!话,用不着说;我准知道你要说什么,何必脱了裤子放屁,费两道手呢?
洗太太淑菱,那是怎么说话呢?你听听二叔说什么,他的话害不了你!
淑菱我说我准知道二叔说什么,妈你不信;看我试验试验:(摹仿着仲文的声音和姿态)“淑菱,现在是抗战期间,凡是一个国民都该以最大的努力,去救亡图存!象你!淑菱,一个年轻力壮的女孩子,为什么把光阴都花费在烫头发,抹口红,看电影,讲恋爱上面;而不去作哪怕是一点啊,有益于抗战的事呢?”哈哈哈哈!学得象不象,妈?猜得对不对,二叔?得啦!二叔,那一套我都听腻了;听腻了的话,就跟破留声机片一样,听着教人伤心!再说,难道我没关心抗战吗?抗战电影——等我想想,(屈指计算)啊,一共出过十二部了;二叔,你看过几部?我都看了!此外,朋友们约我去和军官们吃吃咖啡,或是跳跳舞,我都不拒绝;我不能上伤兵医院去慰劳呀!可是慰劳军官也是工作。你要知道,二叔,在抗战中,我们摩登女孩子只能以摩登女孩子的资格去尽力。假若你不许我烫头发,抹口红,我就不摩登了;假若你不许我看电影,喝咖啡,而教我去“抬枪上马”,我就不是女孩子了。失去了这两重资格,我就什么也不是了;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我问你,二叔,可怎么活下去呢?抗战不是为了争取生存吗?嘻!你当是我们女孩子们就都是木头作的,一点脑子没有哪?我刚才说的那一片话,就是我们一群女孩子在咖啡馆里费了好几小时的工夫讨论出来的!得了吧,拿五块钱来!
洗太太(见仲文要掏钱)二爷,不能这么给她钱!
淑菱妈妈!干吗这么厉害呢?!要厉害,怎么不跟爸爸施展施展去呢,单欺负我?!
洗仲文淑菱!你——我要不看你是个女孩子,真会揍你一顿!
洗太太好,好孩子,好孩子!(一软,坐在沙发上,手捂上眼,低声哭起来)
淑菱(楞了一小会儿)妈!(叫出以后,又觉得不应当这么投降)哼!(向仲文)幸亏我是个女孩子,要不然早就教你揍扁了!
刘妈小姐!去劝劝太太吧!
淑菱滚!滚你的!
〔刘妈象受了委屈的狗似的溜出去。
〔仲文看了看嫂子,不愿过去安慰,也许以为多哭一会儿她心中倒能痛快点。要向淑菱说话,话到嘴边上又咽下去,觉得对她多说话不是什么有用的事。
淑菱你给我钱不给?(几乎是声色俱厉了)我要不是去会一个思想家,根本就用不着这样向你们低三下四的。这位文化人喝咖啡,得我给钱,我不能空手出去!你们不明白别的,还不懂得尊重文化人吗?我就是希望我自己会写文章,登在报纸上!你们自己都常把“大学毕业”挂在嘴边上!(见仲文不动)呕——(颇象空袭警报)
洗老太太(扶着刘妈)怎么,又警报啦!(颤起来)
刘妈不是,是小姐——唱歌哪。
洗老太太啊!把我都吓出毛病来了,听见一个长声,我就以为是警报呢!(仲文过去搀老太太。洗太太明知老太太到了,可是故意的还低着头,故意的无礼貌仿佛是她最大的反抗)
〔老太太坐在由她专利的椅子上,慢慢的在衣袋里掏;掏了半天,摸出把小钥匙来,递给仲文。
洗老太太去,去上我屋里——(看了刘妈一眼)刘妈你出去!(等刘妈走出去)上我屋里去拿我那对金镯子来。床旁边的小桌上,楠木小箱里,有个小盒,开开小盒,把镯子拿来。(见仲文出去)菱儿!你妈又怎么啦?
淑菱(为是转变空气,把笑容搬运到脸上来,话声非常娇柔)我也不大清楚,奶奶!也许因为爸爸两三天没回来吧;我可说不清!奶奶,不用又戴上金镯子,刚才是我嚷着玩来的,不是警报!
洗老太太十六那天,一清早,门口有辆汽车叫唤,我以为是警报呢,心里一动。赶到十点多钟,真警报了;你看,我的心不会白动!刚才你一嚷,我心里又动了一下;你等着,待一会儿准警报,错不了!反正我不躲,就坐在这儿;炸死,好戴着我一对心爱的金镯子,不致于空着手儿“走”了!
淑菱真要是炸死,恐怕连金镯子也炸碎了,才不上算呢。〔洗太太轻轻的走出去。
洗老太太唉,你就盼着奶奶炸死,没良心的丫头片子,白疼了你啦!
淑菱我哪能盼着奶奶被炸死呢。(声音娇极)我是说呀,何不把镯子交给我去献金?
洗老太太来,我看看你的手。(拉着孙女的手)你怎么不把你的戒指献了去?单来找寻我这老婆子?
淑菱我们年轻的女孩子们哪,都献过金了。我们献金,不必从自己身上掏,我们会向别人要。人家拿钱,我们去献,既热心,又保存实力。象奶奶这么大年纪,一劝别人献金,(瘪着嘴学老太太)“快献金去,老二!”人家就会躲开你,只好自己往外掏东西了,是不是?
洗老太太你有你的理,我有我的理,我自己的镯子,自己戴了去!活了这么一辈子,临死再连心爱的镯子也戴不了走,那就太,太——什么年月!
〔仲文拿了镯子来,递给老太太。
淑菱哼,这对老玩艺儿多么笨哪!奶奶,你给我一只,我就能把它变成两只,又轻巧,又好看!
洗老太太你好好的,听话。等打完仗,我也没炸死;到你结婚的时候,我就把两只都给了你!(把镯子慢慢的戴上)
淑菱喝!可费了事啦!得打完仗,得没炸死,还得我结婚!祖母的爱心哟!得了,奶奶,不必提镯子的事了,先给我五块钱吧!
洗老太太干吗用?
淑菱等我用完,给奶奶开来报销就是了;先给我!(见老太太摇头)真要命!要五块钱比开金矿还难!是这么回事,我得去会一位文化人,思想家,不能空着手儿去,所以要五块钱!明白了吧,奶奶?
洗老太太文化人是作什么的?
淑菱写文章的,提高文化的,最有学问的人。
洗老太太呕!没有一个好东西,趁早离他们远远的,越远越好!听我的话,菱儿,好好的在家里,等吃完饭,咱们打小牌玩;赢了算你的,输了我给你垫上,行不行?规规矩矩打个小牌,不比跟野小子们满街上乱跑去好!什么文化人白“话”人的!
淑菱(深深叹了口气)看样儿,中国非亡不可!(凑过仲文去)二叔,这个问题还是得你来解决。
洗老太太文,不能任着她的性儿,不给她!
洗仲文(一边掏钱一边说)让她走吧;再呆在家里,准气死几口子!
淑菱(接过钱来)走喽!奶奶!(手高抬,五元的新钞票象面小旗似的在手指中夹着,连蹿带跳的往外走)
洗老太太你回来!
淑菱回头见!二叔,谢谢你啊!我出去之后,你要是气死了,可不能再怨我!(转身匆忙的鞠了一躬。刚又要跑,碰在客人的身上)哟!
杨太太(后面跟着杨先生)幸而我没怀着孕,看这下子!小姐可是真活泼。
杨先生啊,淑菱小姐!我们没叫门,就直入公堂的走进来了;熟朋友,不应当客气,是不是?
洗老太太菱儿,你回来!杨太太们来了,正好够手!〔淑菱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连忙跑了出去。
杨先生哈哈哈哈!活泼可爱!实在好!太好!(奔过洗老太太去;见太太已到洗老太太跟前,乃改了方向,对仲文打招呼)
杨太太(对洗老太太发了一阵极复杂而全无意义的声音,转向仲文来)仲文,还是这么瘦?!别老忧国忧时嗒!
杨先生(见太太转过这边来,赶紧转移据点,到洗老太太那边去,作出不少复杂而全无意义的声音来;只听明白)天气太坏了!太坏了!老太太精神可好!实在好!太好!
〔一阵风雨过去大家都落了座。
洗老太太(向仲文)教刘妈倒茶。
洗仲文(在门口)刘妈!茶!(回来,坐下)
杨太太老太太,这两天没消遣哪?川戏京戏都来了名角啦。
洗老太太不大爱出去,街上乱,教我头晕!
杨太太戏园里人也太多,臭气哄哄的!
洗老太太净唱什么抗战戏啊,一点意思没有;哪如规规矩矩的唱两出老戏呢!
杨太太跟我一样,这些日子了,我连大鼓书场都不愿意去,大鼓书词也改成抗战的了,岂有此理!赶明儿个麻将也改成个抗战麻将,才笑话呢!哈哈哈哈。
杨先生抗战麻将?亏你也想得出,我的太太!
洗老太太唉,还就是安安静静的打几圈小牌,有意思!
杨太太谁说不是呢!咱们这老派的人呀,就是爱个清静。
杨先生啊,想起个故事来,老太太爱听不爱听?
杨太太笑话篓子!老太太乘早不必听他瞎扯!
洗老太太说吧,杨先生,说吧!笑话篓子?有这么个丈夫不定是几辈子修来的呢!
〔刘妈进来献茶。
杨先生啊,刘妈,家里有信没有?(没等她回答)好!好!啊,该说笑话了!茶真好!这是抗战麻将的故事。去年在武昌。太太,你还记得老王吗?王子甘?(等太太点了头)就是他。他同着三位朋友凑成了局,正打到热闹中间,警报了!老王向来胆子大,说咱们打咱们的,他炸他的!不大一会儿,头上忽隆忽隆的响开了;老王拚命摔牌,表示反抗;他自己先告诉我的,那叫作白板防空。哈哈哈哈!(擦了擦泪)他们真镇静,敌机投弹了,他们还接着干。老王亲嘴告诉我的,窗子都炸得直响,他们谁也不动。这可要到题了:忽然,院里噗咚一声,老王离窗子最近,回头一看,猜吧,是什么?(目光四射,等着大家猜)
洗仲文噗咚一声,绝不是炸弹。可惜不是个炸弹;一下子把四个家伙炸死,多么痛快!
洗老太太老二你别乱搅,听着!往下说吧,老大!
杨先生遵命!什么?原来是一只人腿!
洗老太太怕死人!怕死人!
杨先生还是一只女人腿,穿着长统的白丝袜子。老王出去了,一摸呀,腿还热着呢。这还不足为奇。细一看哪,丝袜子的吊带儿上系着一个小纸包。老王把纸包拿下来,打开一看;猜!三十块法币,五元一张的六张!你看他们这个跳呀,这个喊呀,连解除警报都没听见。那天晚上,他们足吃足喝了一大顿!这才是笑话,是真事;多么巧,多么有意思!我管这叫作抗战麻将,作为是我太太的话的补充材料,哈哈哈哈!
洗老太太我就盼着别把我的胳臂炸飞,教人家把我的镯子拾了去!
洗仲文真要是那样,杨先生就又多了个笑话!
杨太太噢,仲文!几儿个学得这么会耍嘴皮子呀?呕,那怎能呢,我的老太太!那些被炸死的都是命小福薄的人;命大,炸弹象雹子那么多,也打不着!(向她丈夫)我说,咱们该说点正经的啦吧?(向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