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文集-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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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家子过去本来不错,连院子都是通着的。夏日时各放一个方桌在地中央吃饭,晚饭后,就合拢起一堆青草,烧出团团的浓烟来熏赶蚊子,天南海北地谈个痛快。可是这种日子因此而宣告结束了。老校长进了干校,他的老婆一气之下,虎着脸率领一家子人把大门外的两大垛柈子搬进院子,十万火急地筑起了“院墙”。
两家相通的平展展的大院子从此便被一垛高过屋脊的拌子给残忍地切成了两半。
刘合适叫苦不迭,这倒不是因为他怜悯老校长一家人,而是犯愁这高高的“大墙”挡住了阳光,他家的院子在上午的时候简直跟牢狱一般。
就是现在,老校长重新走马上任了,那垛柴禾也还是坚如磐石,岿然不动。记得有一次老校长提议说要把它拿下一些,嫌这“墙”太高,看着也别扭,好像连新鲜空气都透不过来。这话刚一出口,便被他老婆骂了个狗血喷头:
“老贱种!好了伤疤忘了疼!”
“墙”西面的刘合适听此言后,第一次感到伤心了,他吸溜着鼻涕,对老伴说:
“谁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那时都那么干,我也就随大流,赚了个老积极的名。我可是一心一意地那么想啊,人家要求咱们那么做呀。可现在,又倒了个个儿,我就是神仙也算不出会有今天啊。”
“你总是吃屎也抢不上热乎的!”老伴把鸡食盆狠狠地摔在院子里。
刘合适蒙着头,孩子一般呜呜哭起来。
他买电视了,他有钱,可谁稀罕上他家去看?
媪高娘连忙教训孙女:
“别上他家去看,有什么看头!在家好生呆着,要不帮奶奶挑豆子泡上,明早还要拉磨呢!”
“我不,我去看!你说要跟我去,又变卦了,你糊弄人,我自己去!”楠楠抓过头巾,气鼓鼓地推门跑了。
“真是孩子,真是孩子……”媪高娘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着。
天全黑下来了。那条飘在西边天的大红方巾让夜给烧毁了。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在鼓着腮帮唱着那永远唱不完、也永远没有人会听懂的歌。楠楠小跑着,她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深雪巷中,回响着嘎吱嘎吱的踏雪声和急促的拉风匣似的喘息声。她感觉到星星在跟着她一同跑,而且星星总也撵不上她,她总是占绝对优势地跑在前面。她得意、高兴,想对着这条幽僻的小巷喊几声,她觉得自己的四肢是那样活沷有力,她的全身心也感到轻松、自由和快活。她一头撞开刘合适家的大门,拼命地挤到前面。立刻,她就被这个与装小鸡的纸盒箱一般大的、能有人说话的、靠电来支配的玩意吸引住了。
媪高娘悟了被,凑在十五度的昏黄的电灯泡底下,一边拣豆儿,一边想着还愿肉的事。
她算计着隔一天后就把猪宰了,逢个星期天,招来人一起把它吃完了,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她觉得越快越好,因为在没有做之前,相面人所讲的耗子精随时都可能引起一场灾祸。如果说开始时她是着信若疑的话,那么现在,她是确信不疑的了。她越想越觉得那个人的话说得对,她的心也就越着急和发慌;这时,又恰巧赶上一只灰溜溜的老鼠从洞中爬出来,给她看见了。她立刻赔着笑脸,道:
“别生气,别生气。后天就给你送吃的。”
果然,那老鼠噌地蹿回洞里了。她再也没有心思干下活去,便又坐到炕头上诚惶诚恐地摆起扑克来。
电视放完了。一屋子密密麻麻的人潮水般地涌出屋子。刘合适扯着楠楠手,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
楠楠闩好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她以为奶奶已经睡了。
“楠楠,回来了。”
媪高娘放下扑克牌,打量着孙女: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喜悦挂在她弯弯的眉梢和含着笑意的嘴角上。她一把抓过奶奶的手说:
“奶奶,可好呢,电视,什么都有。有养鸡的、有打拳的、还有说外国话的呢!”
“我不爱听,快睡觉吧。”
“奶奶,还有,还有……人和人搂脖亲嘴的呢,就是这样——”
说着,楠楠扑到奶奶怀里,双手勾住她的脖子,娇憨地嘬着嘴亲了奶奶一下。
媪高娘笑骂了一句:“长大了不是个好东西!”
“那现在我是个好东西!”楠楠毫不示弱地答道。
对着这个只有十岁的小乖孙女,媪高娘直笑得流出了眼泪。
楠楠今天一点睡意也没有,她翻来覆去地骨碌着身子,缠着奶奶给她讲个故事听。
“我给你讲个大固其固的故事,可短呢,你保管愿意听。”那是干涩无力的声音。
“那就快点讲吧。”清脆的童音在回答。
“大固其固,就是咱这个地方过去的名,那是……”
“这个地方过去的名?奶奶?”
“是啊,你爸爸可能都不知道呢。”
“它怎么叫大肚(固)其肚(固)呢?是它的地方跟大肚皮一般大吗?”
“不是。那是鄂伦春语,它的意思说是有大马哈鱼的地方。”
“嗯,真好听。接着讲啊,奶奶。”
“大马哈鱼鳞黑个大,长在呼玛河里,可烈獗着呢,一生下子,它就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也听人说啊。你爷爷那时在呼玛河放排,在源头见过许多大马哈鱼死在滩头上,肚子下的鳞片都被砂石磨掉了。”
“那为什么呢?”
“要找到水旺的地方产子啊,没游到,就死了。”
“那它死时一定很难受吧,它没生出子来。”
“谁知道呢。好了,楠楠,不讲了,困了。”
楠楠也不再追问。她睁大眼睛向上望着,她什么也没望见,上面漆黑漆黑的。她便又仰过身子,望窗外,她终于望见了星星,望见了可以消除她恐怖感的亮光,她才敢大胆地打开记忆的闸门,回忆那过去的事……
“钓呀钓,大马哈,长长的竿,弯弯的钩。谁要喝鱼汤,跟我上这来。”
魏疯子时常在日落时扛着一根柳条棍,上面挑着从卫生所的垃圾箱里扯来的污秽的纱布,一瘸一拐地往塔头甸子走去。
楠楠和小伙伴总是远远地跟在他的后面,悄悄地看他去做什么。
从小镇往南走去,是一片碧绿的塔头甸子。塔头墩上的青草一撮撮茂盛地生长着,塔墩之间有浅浅的水洼。野鸭子和雀时常把窝做在松软的塔墩上。
魏疯子每次去都是坐在深草丛中,把竿子插在地上,对着碧蓝澄澈的晴空召唤大马哈鱼。一次,他发现了一窝野鸭蛋,他兴高采烈地抱了回来,一路高叫着:
“大马哈变成蛋了!蛋能抱鸡了!鸡能下大马哈了!”
楠楠他们就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吆喝:
“魏疯子,大傻瓜,坐在草堆钓小鱼,钓不着小鱼碰了蛋,拿回家去煮煮吃!”
他们飞也似的跑,直跑到他的前面,转过身来,倒着走,七嘴八舌地对他说:
“你怎么不去呼玛河钓鱼呢?”
“塔头甸子再往前走就是呼玛河。”
“那里面才有大马哈鱼。”
魏疯子停下了,愣了半晌,忽然哭了起来:
“呼玛河不和我好了!呼玛河不和我好了!”喊罢,就抱头狂奔起来。一直回到家中,又拎出两只老鼠,把它们牢牢地攥在手心里,在院子里大嚷大叫。
从那以后,小镇的人们都像惧怕魔鬼似的躲避他。都说他不但疯,而且让鬼迷住了,虽然说谁也没见过鬼。
楠楠奇怪的是魏疯子为什么总捏老鼠。他屋子里的老鼠为什么那么多呢?他现在怎么不钓大马哈鱼去了呢?是冬天的缘故吗?他怎么不常闹了呢?
星星仍然鼓着腮帮在唱。可楠楠一点也没听进去。映衬星星的还是那蓝黑蓝黑的天幕。
她又想起了怀德叔的话。怀德叔是和魏疯子在一个车辆段工作的。去年他来小镇上买秋菜,说魏疯子在出事的那天早晨,曾对他讲,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许多老鼠围着他的身边转,恐怕要遭灾呢。可不是,那天真的出了事!
楠楠想,可能出事的时候魏疯子一下子就想到老鼠了吧?他现在可能还唯一朦胧地记着那件事。他总捏老鼠,一定是因为老鼠给他带来了灾难;他家鼠多,一定是他发狠把它们都养起来,然后再亲手把它们消灭掉。是这样吗?
她想得不耐烦了,就转过身,睡了。
大固其固的夜,多沉静。风儿不吹,树儿不动,鸟儿不鸣。塞满了雪的大山静穆地立在那里,立在这广漠的苍穹之下。
又是这样的一天过去了。
星期日终于到了。
一大早,媪高娘就请来了杀猪的。十点左右,小屋里就到处都洋溢着煮肉的香气了。她今天像给儿子娶亲一样的高兴,请来了一茬又一茬人,又感激非常地把他们送出去。她觉得孩子们得救了,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疯子也该好了,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鬼气消散了,小镇复活了!
是的,太值得了。一头猪,换来了这么大的收获,使得人们都高兴起来,让人觉得多舒心啊!
当她送走了最后一批食肉者后,她忍不住哭了。
收拾了碗碟杯盏之后,天也就要黑了。冬天的夜总是老早就厚着脸皮挨过来,才四点钟,那天就灰蒙蒙的了。火一样的晚霞,渐渐地消散了。
夜来临了。媪高娘极有兴致地泡上豆子,又把豆腐包洗好。晾上,之后,用抹布抽打着结在墙上的那层细密的水珠。
楠楠正在做功课。她要赶在演电视之前把它做完。她闷着头,一声不吭地用铅笔写啊,画啊。
媪高娘做完了活,抽出扑克,又摆了起来。
“黑桃四,嗯,有坏事,再抽一张,是钩?!小人!小人要坏事,是不是……”
她心里怦怦直跳,她马上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她跳下炕,哆嗦着手取来香,从柜上拿起火柴,风急风火地向外走,匆忙中,竟踢翻了脸盆。
“奶奶,你干啥去?”
“到院子里,别出声。一会就回来。”
她推开门,出去了。楠楠觉得奇怪,就追到门口,拉开一条门缝:
媪高娘在与魏疯子的院子相隔的拌子垛前停下了。她把香插在雪地上,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它燃着,然后跪下,嘴里叨咕着什么。寒冷的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香气。
看着,看着,楠楠禁不住要笑出声来。她刚要吓唬奶奶一下,猛然望见柴禾垛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她马上认出那是魏疯子。她张开嘴,想告诉奶奶,可就在这时,魏疯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要取豆腐了!”
接着,一块圆滚滚的木头就被他推了下来,正砸在媪高娘的头部,她什么也没能喊出来,就一下子倒在地上了。
她很快就停止了呼吸。而就在她死前的一刹那间,她还在内心里深深地祈求着,不要把这灾祸带给孩子、带给小镇,让她一个人顶了吧!
楠楠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星光下,人们把媪高娘的尸体用草席裹上,停放在院子中。
一个阳光分外充足的早晨,带着铃铛的马车把她运到大山脚下,她躺在那里沉睡了。
楠楠想起了,那天光顾杀猪吃肉,没有做豆腐。魏疯子是没吃到豆腐,想要跳过来取啊。可她永远也不会明白奶奶为什么要请所有的人来吃肉,又为什么蹲在那里烧香。
就在媪高娘出殡后第三天,魏疯子突然失踪了。
还是楠楠把他找到的。他冻死在塔头甸子里。他的四周是塔墩上枯黄的败草和塔墩间丰莹的白雪。远远望去,那一个个塔墩宛若一朵朵盛开的黄菊花,而魏疯子,也好像是卧在菊花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