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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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民程於勇而吏不能胜也。不事力而衣食则谓之能,不战功而尊则谓之贤,贤能
之行成而兵弱而地荒矣。人主说贤能之行,而忘兵弱地荒之祸,则私行立而公利
灭矣。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
先生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
上之所养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无所定,虽有十黄帝不能治也。故行仁义者
非所誉,誉之则害功;工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楚之有直躬,其父窃羊而
谒之吏,令尹曰:“杀之。”以为直於君而曲於父,报而罪之。以是观之,夫君
之直臣,父之暴子也。鲁人从君战,三战三北,仲尼问其故,对曰:“吾有老父,
身死莫之养也。”仲尼以为孝,举而上之。以是观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
故令尹诛而楚奸不上闻,仲尼赏而鲁民易降北。上下之利若是其异也,而人主兼
举匹夫之行,而求致社稷之福,必不几矣。古者苍颉之作书也,自环者谓之私,
背私谓之公,公私之相背也,乃苍颉固以知之矣。今以为同利者,不察之患也。
然则为匹夫计者,莫如脩行义而习文学。行义脩则见信,见信则受事;文学习则
为明师,为明师则显荣;此匹夫之美也。然则无功而受事,无爵而显荣,有政如
此,则国必乱,主必危矣。故不相容之事,不两立也。斩敌者受赏,而高慈惠之
行;拔城者受爵禄,而信廉爱之说;坚甲厉兵以备难,而美荐绅之饰;富国以农,
距敌恃卒,而贵文学之士;废敬上畏法之民,而养游侠私剑之属。举行如此,治
强不可得也。国平养儒侠,难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是故服事者
简其业,而游学者日众,是世之所以乱也。
且世之所谓贤者,贞信之行也。所谓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之
所难知也。今为众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难知,则民无从识之矣。故糟糠不饱者不
务梁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则缓者非所务也。今所
治之政,民閒之事,夫妇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知之论,则其於治反矣。故微妙
之言,非民务也。若夫贤良贞信之行者,必将贵不欺之士。不欺之士者,亦无不
欺之术也。布衣相与交,无富厚以相利,无威势以相惧也,故求不欺之士。今人
主处制人之势,有一国之厚,重赏严诛,得操其柄,以修明术之所烛,虽有田常、
子罕之臣,不敢欺也,奚待於不欺之士?今贞信之士不盈於十,而境内之官以百
数,必任贞信之士,则人不足官,人不足官则治者寡而乱者众矣。故明主之道,
一法而不求智,固术而不慕信,故法不败,而群官无奸诈矣。
今人主之於言也,说其辩而不求其当焉;其用於行也,美其声而不责其功焉。
是以天下之众,其谈言者务为辩而不周於用,故举先王言仁义者盈廷,而政不免
於乱;行身者竞於为高而不合於功,故智士退处岩穴,归禄不受,而兵不免於弱,
政不免於乱,此其故何也?民之所誉,上之所礼,乱国之术也。今境内之民皆言
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而国愈贫,言耕者众,执耒者寡也;境内皆言兵,
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战者多,被甲者少也。故明主用其力,不
听其言;赏其功,必禁无用;故民尽死力以从其上。夫耕之用力也劳,而民为之
者,曰:可得以富也。战之为事也危,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贵也。今修文学、
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是以百
人事智而一人用力,事智者众则法败,用力者寡则国贫,此世之所以乱也。故明
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
为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轨於法,动作者归之於功,为勇者尽之於军。是
故无事则国富,有事则兵强,此之谓王资。既畜王资而承敌国之亹,超五帝,侔
三王者,必此法也。
今则不然,士民纵恣於内,言谈者为势於外,外内称恶以待强敌,不亦殆乎!
故群臣之言外事者,非有分於从衡之党,则有仇之忠,而借力於国也。从者,
合众弱以攻一强也;而衡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皆非所以持国也。今人臣之言
衡者皆曰:“不事大则遇敌受祸矣。”事大未必有实,则举图而委,效玺而请兵
矣。献图则地削,效玺则名卑,地削则国削,名卑则政乱矣。事大为衡未见其利
也,而亡地乱政矣。人臣之言从者皆曰:“不救小而伐大则失天下,失天下则国
危,国危而主卑。”救小未必有实,则起兵而敌大矣。救小未必能存,而交大未
必不有疏,有疏则为强国制矣。出兵则军败,退守则城拔,救小为从未见其利,
而亡地败军矣。
是故事强则以外权士官於内,救小则以内重求利於外,国利未立,封土厚禄
至矣;主上虽卑,人臣尊矣;国地虽削,私家富矣。事成则以权长重,事败则以
富退处。人主之於其听说也,於其臣,事未成则爵禄已尊矣;事败而弗诛,则游
说之士,孰不为用矰缴之说而徼悻其后?故破国亡主以听言谈者之浮说,此其故
何也?是人君不明乎公私之利,不察当否之言,而诛罚不必其后也。皆曰:“外
事大可以王,小可以安。”
夫王者,能攻人者也;而安,则不可攻也。强,则能攻人者也;治,则不可
攻也。治强不可责於外,内政之有也。今不行法术於内,而事智於外,则不至於
治强矣。鄙谚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此言多资之易为工也。故治强易为
谋,弱乱难为计。故用於秦者十变而谋希失,用於燕者一变而计希得,非用於秦
者必智,用於燕者必愚也,盖治乱之资异也。故周去秦为从,期年而举;卫离魏
为衡,半岁而亡。是周灭於从,卫亡於衡也。使周、卫缓其从衡之计,而严其境
内之治,明其法禁,必其赏罚,尽其地力以多其积,致其民死以坚其城守,天下
得其地则其利少,攻其国则其伤大,万乘之国、莫敢自顿於坚城之下,而使强敌
裁其弊也,此必不亡之术也。舍必不亡之术而道必灭之事,治国者之过也。智困
於内而政乱於外,则亡不可振也。
民之故计,皆就安利如辟危穷。今为之攻战,进则死於敌,退则死於诛则危
矣。弃私家之事而必汗马之劳,家困而上弗论则穷矣。穷危之所在也,民安得勿
避。故事私门而完解舍,解舍完则远战,远战则安。行货赂而袭当途者则求得,
求得则私安,私安则利之所在,安得勿就?是以公民少而私人众矣。夫明王治国
之政,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以寡趣本务而趋末作。今世近习之请行则官
爵可买,官爵可买则商工不卑也矣;奸财货贾得用於市则商人不少矣。聚敛倍农
而致尊过耕战之士,则耿介之士寡而高价之民多矣。
是故乱国之俗,其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籍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疑当
世之法而贰人主之心。其言古者,为设诈称,借於外力,以成其私而遗社稷之利。
其带剑者,聚徒属,立节操,以显其名而犯五官之禁。其患御者,积於私门,尽
货赂而用重人之谒,退汗马之劳。其商工之民,修治苦窳之器,聚弗靡之财,蓄
积待时而侔农夫之利。此五者,邦之蠹也。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养耿介之士,
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勿怪矣。
显学第五十
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
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
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
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
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后世之学乎?孔子、墨子俱道尧、
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殷、
周七百馀岁,虞、夏二千馀岁,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审尧、舜之道於三
千岁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
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愚诬之学,杂反之行,明主弗受也。
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丧三月,世主以为俭而礼
之。儒者破家而葬,服丧三年,大毁扶杖,世主以为孝而礼之。夫是墨子之俭,
将非孔子之侈也;是孔子之孝,将非墨子之戾也。今孝戾、侈俭俱在儒、墨,而
上兼礼之。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於臧获,行直则怒於诸侯,世
主以为廉而礼之。宋荣子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世
主以为宽而礼之。夫是漆雕之廉,将非宋荣之恕也;是宋荣之宽,将非漆雕之暴
也。今宽廉、恕暴俱在二子,人主兼而礼之。自愚诬之学、杂反之辞争,而人主
俱听之,故海内之士,言无定术,行无常议。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
至,杂反之学不两立而治,今兼听杂学缪行同异之辞,安得无乱乎?听行如此,
其於治人又必然矣。
今世之学士语治者,多曰:“与贫穷地以实无资。”今夫与人相若也,无丰
年旁入之利而独以完给者,非力则俭也。与人相若也,无饥馑疾疚祸罪之殃独以
贫穷者,非侈则惰也。侈而惰者贫,而力而俭者富。今上徵敛於富人以布施於贫
家,是夺力俭而与侈惰也。而欲索民之疾作而节用,不可得也。
今有人於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世主必从
而礼之,贵其智而高其行,以为轻物重生之士也。夫上所以陈良田大宅、设爵禄,
所以易民死命也,今上尊贵轻物重生之士,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事,不可得也。
藏书策、习谈论、聚徒役、服文学而议说,世主必从而礼之,曰:“敬贤士,先
王之道也。”夫吏之所税,耕者也;而上之所养,学士也。耕者则重税,学士则
多赏,而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谈,不可得也。立节参民,执操不侵,怨言过於耳必
随之以剑,世主必从而礼之,以为自好之士。夫斩首之劳不赏,而家斗之勇尊显,
而索民之疾战距敌而无私斗,不可得也。国平则养儒侠,难至则用介士,所养者
非所用,所用者非所养,此所以乱也。且夫人主於听学也,若是其言,宜布之官
而用其身,若非其言,宜去其身而息其端。今以为是也而弗布於官,以为非也而
不息其端,是而不用,非而不息,乱亡之道也。
澹台子羽,君子之容也,仲尼几而取之,与处久而行不称其貌。宰予之辞,
雅而文也,仲尼几而取之,与处而智不充其辩。故孔子曰:“以容取人乎,失之
子羽;以言取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