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黄沙-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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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牛以进攻的姿态继续向前猛冲。在它的粗脖子上差不多看不见那一直刺到刃根的剑的红柄了。突然,那牲畜站住了,痛苦地扭动着;然后弯下前腿,低下头来,一直低到咆哮着的嘴触到了沙地,终于带着几阵临死的痉挛倒下了……
整个斗牛场似乎崩毁了;斗牛场的砖瓦似乎互相撞击起来了;观众似乎骇怕得立刻就要逃跑了;他们都突然站起来,发抖,变了脸色,挥动胳膊。死了!……怎样的剑刺呵!所有的人在那一秒钟里都以为斗牛士被牛角触中了;所有的人都断定他立刻就要鲜血淋漓地倒在沙地上了;但是,现在他们看见他还站在那里,虽然被那一撞撞晕了头,却还在微笑呢!……惊异使得观众的情绪更加狂热了。
“哎呀!他真是野兽!”看台上的人们叫嚷了,找不出更适当的字眼来表达他们无限的惊异。“多么野蛮的人呀!”
许多帽子飞向斗场。猛烈的鼓掌声像落雹子一样,这时候,屠牛手绕着场边走,掌声从这座看台响到那座看台,一直响到他走到场长席面前。
当加拉尔陀张开胳膊向场长致敬的时候,加倍地响起一阵雷轰一样的喝彩。所有的人都叫嚷着,替他申请“大师”的荣誉。“应当把那条雄牛的耳朵赏给他。”“从来没有比这次奖得更恰当的了。”“这样又准确又大胆的剑刺是少见的。”场里的一个仆役交给他一个黑黑的、毛茸茸、血淋淋的三角形东西;这就是那牲畜的一只耳朵尖;这时候,热情更加高涨了。
斗牛场上已经进来了第三条雄牛,对于加拉尔陀的大喝彩还是继续着;仿佛观众还没有从惊异中清醒过来,斗牛的下半场不可能发生有点儿兴趣的事情似的。
旁的斗牛士由于同行的妒忌,脸色苍白了,正在竭力吸引观众的注意。可是,在刚才那一阵大爆发以后,他们得到的掌声显得那么微弱无力。观众已经因为刚才那一阵子过度的兴奋感到困乏了,只是心不在焉地看着在斗牛场上展开的新情况。
立刻,这排座凳上的人和那排座凳上的人掀起热烈的辩论。
替旁的屠牛手捧场的人们已经冷静下来,摆脱了刚才那一阵使他们不能自主地卷了进去和别人一样激动的浪潮,开始变更他们不经思考的赞成姿态,议论起加拉尔陀来了。“非常勇敢”,“非常大胆”,“连性命也不顾的家伙”,但是这简直不是艺术。另一方面,特别热情而富于兽性的,由于脾气相投对于他的大胆特别欣赏的那些偶像崇拜者,正像一个信徒碰到别人当着他的面怀疑他的圣者的奇迹似的,愤怒起来了。
不少引起座位中骚动的小事情分散了观众的注意。突然有一群人在看台上吵闹起来了;那儿所有的人都站起身来背朝着斗牛场,胳膊和手杖在人海中摇挥着。其余的人也都忘了斗牛场,注意发生骚乱的地方和漾在那一座看台前面矮墙上标明座位地段的大数目字去了。
“第三号里有人打架!”有人高兴地叫喊。“现在第五号里争吵起来了。”
后来,所有的人都受了感染,奋激起来,站起身来,越过旁边人的头顶看过去,只见几个警察慢吞吞地走上去,他们从这一排挤到那一排,用尽力量才爬到打架的地方。
“坐下来!”头脑冷静一点的人叫嚷着,因为别人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斗牛士还在那儿继续斗牛呢。
人海逐渐风平浪静了;人头在座位上恢复原先的曲线,斗牛继续着。但是观众的神经似乎已经受了过度的刺激,用没有理由的憎恶或是看不起的沉默表达了他们对待那几个斗牛士的感情。
观众由于刚才太兴奋了,以为接着来的大概都是没趣味的了,因此他们吃吃喝喝,竭力排遣他们的厌倦。小贩们在障墙后边的过道上走,用惊人的技巧把买主向他们要的东西抛上去。橘子像金球似地飞到看台上空;从小贩手里笔直抛到买主手里,好像有一根线牵着似的。汽水瓶打开了,金色的安达卢西亚葡萄酒在杯子里闪光。
看台上涌起一阵好奇的浪潮。傅安德斯准备替他的雄牛插短枪了,所有的人都希望看见些非常灵巧优美的事情。他独自一个走到斗场中心,一只手拿着短枪;态度安静而镇定,慢慢地走着,仿佛是开始做什么游戏似的。雄牛的焦急的眼光跟着他转,它在惊异:刚才是叫它头晕的一整套披风飞舞,残酷的枪刺刺在它的脖子上,走到它双角前面来仿佛要来试试它的触力似的愚蠢的马,可是现在为什么只独自一个人在它面前了?
这个人简直使那只牲畜进入了催眠状态。他靠得那么近,可以用短枪尖触到它的头顶。这时他用短促轻快的步子向后退跑,雄牛好像着了迷似的跟着他走,一直跟到斗场的另一边。那牲畜似乎被这斗牛士慑服了;它服从他的每个动作,直到后来认为这个玩意儿已经玩够。他把胳膊向两边张开,每一只手拿一支短枪,踮起脚尖,挺起瘦瘦的优美的身子,庄严地、镇静地靠近雄牛,把一对五彩的棍子插进这吃了一惊的牲畜的脖子。
同样的玩意儿他做了三次,得到了观众的喝彩。自以为是“内行人”的那些人对于加拉尔陀所激起的敬佩的呼喊现在总算得到了报复。一个真正的斗牛士就应该这样!这才是真正的艺术!……
加拉尔陀站在障墙边,用伤疤脸递给他的手巾揩了揩脸上的汗。然后他喝了点水,转身背着斗场,免得看见他的对手的勇猛动作。在斗场外边,他用共同的危险建立起来的兄弟之情尊敬他的同行;但是他们一踏上斗场,他们就成了他的敌人,他们的成功使他痛苦,好像是在侮辱他。现在,观众对傅安德斯的热情使他的大胜利减了光彩,在他看来好像是一次偷盗。当第五条雄牛出来的时候,这是给他的,他跳进斗场,渴望用英雄行为使每一个人惊异。
如果一个马上枪刺手倒下来了,他就立刻展开披风,引逗雄牛走到斗场另一边,用一整套披风飞舞叫它头晕,使得它一动不动地站定了。这时候加拉尔陀就举起脚触触它的鼻尖,或是脱下斗牛士帽,放在两只牛角之间。再三趁牲畜神志恍惚的时机,挺出自己的肚子凑上去进行大胆的挑战,或是跪在它面前,差不多就躺在它的鼻子底下。
老年的斗牛迷们小声咕哝着。“无聊!”“这是过去所不能容忍的小五花样!”……但是他们被群众赞美的狂叫声压住了,也不得不保持静默。
当插短枪的信号响起的时候,观众惊异地看着加拉尔陀从国家手里拿过短枪,向牲畜走去。响起了抗议的呼声。“他来插短枪了……谁都知道他在这玩意儿上是拙劣的。这玩意儿只有由那些跟随大师当短枪手多年逐步上升成为屠牛手的人来做才合式,可是加拉尔陀呢,刚巧相反,他第一次走上斗场就是杀雄牛的。
“不!不!”观众叫嚷了。
鲁依兹医师叫嚷着,在看台的前排做手势。
“算了吧,孩子!你只懂得真实活儿①……杀牛!”
①真实活儿:暗示用确实危险困难的动作刺杀雄牛。——世译本
但是加拉尔陀呢,当大无畏精神正在冲动的时候,他不理会观众的忠告。在叫嚷声中,他一直向雄牛走去,在它进攻以前,着!他就插上了短枪。这一对短枪没有插在规定的地方,也插得不好。当牲畜吃惊地抖动一下的时候,一支短枪落下来了。但是这没有关系。大家笑吟吟地看着这大胆的举动,群众对于自己的偶像总是永远宽容,甚至为他的缺点辩护的。加拉尔陀更加大胆了,他又拿了一对短枪,不管替他的性命担心的观众的警告,又插上了。他第三次重复了这个玩意儿,还是那么拙劣却又是那么大胆,这在别人一定会引起人们吹口哨,在他却引起了一阵赞赏。“了不起的人呵!命运对这个毫不畏惧的人是多么帮忙呵!
雄牛身上六支短枪只剩四支,这四支又是插得那么软弱,那牲畜似乎没有感到什么不舒服。
“它力量还很足呢,”斗牛迷们在看台上指着雄牛叫嚷,这时候,加拉尔陀头上戴着斗牛士帽,手里拿着剑和红布,信赖着自己的好运道,骄傲而且镇静地向雄牛走去。
“你们都走开!’他又一次叫喊。
他感觉到还有人没有听从他的命令,仍然留在他身边,就转过头来。这是傅安德斯在他后边几步。他把披风搭在胳膊上跟着他,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话,但是事实上,他好像预料到会发生意外,准备冲上去帮助他的。
“别打搅我,安东,”加拉尔陀说,显出又尊敬又恼怒的神情,仿佛在对哥哥说话。
他的态度使得傅安德斯耸了耸肩膀,放弃了一切责任。他转过身背着他,慢慢地走开,断定马上就会用得着他的。
加拉尔陀对准牲畜的头展开了红布,它立刻就向他进攻。一个掠过。“呼啦!”替他捧场的人们叫嚷了。但是那牲畜突然转过身,再向屠牛手进攻,牛头非常有力地一顶把红布扯脱了他的手。他发觉自己解除了武装而且不断地受攻击,不得不向障墙跑去;但是就在这时候,傅安德斯的披风逗开了那只牲畜的攻击。加拉尔陀在逃跑的时候,猜到那条雄牛突然引开的原因,因此并没有跳过障墙去;他在障墙的踏脚上坐下来,这样呆了一会儿,看着他相距几步的敌手。这次逃跑,由于表现得沉着,竟以一阵掌声结束。
加拉尔陀重新拿上红布和剑,把红布小心地整好,第二次走到雄牛面前;但是这一次他不那么镇静了,杀戮的欲望控制着他,这是一种想尽快杀死这只牲畜的强烈的欲望,因为这条雄牛竟当着几千个赞赏者的面逼着他逃跑!
他几乎没有移动一步。他以为那决定的瞬间已经到来了,便摆好架势,把红布放低,把剑柄举到眼睛边,剑尖指向雄牛。
群众重新抗议了,替他的性命担忧。
“不要扑上去呀!停止!……哈啊啊啊!!”
这是一阵使得全场发抖的极恐怖的叫声;使得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睁大眼睛,女人们掩住了脸孔,或是痉挛地抓住了旁边人的胳膊。
当屠牛手向雄牛扑去的时候,他的剑刺到了骨头,由于这一失手延误了他向后退避的时间,他被一只牛角触中了,插在身子中部。虽则他的肌肉丰满、身子沉重,可是这个身体结实的人却像一个无能的傀儡一样在牛角尖上打转,一直到那有力的牲畜把头一摇,把他抛到几公尺以外;斗牛士砰的一声倒在沙上,四肢摊开,正像一只穿着丝绸和金绣的青蛙。
“它把他杀死了!牛角刺中了肚子。”人们在看台上叫嚷。
但是加拉尔陀在披风丛中,在跑来搭救他的人丛中站起来了。他微笑着;摸摸身体,然后耸了耸肩膀,向观众表示他并没有受伤。不过是跌了一跤,把腰上的缠腰带扯碎罢了。牛角只刺破了这坚韧的绸带。
他转身拿起杀牛的武器。观众已经没有一个人愿意坐下来了,他们都预料到下一场战斗是恐怖和短促的。加拉尔陀凭着盲目的冲动向那野蛮的牲畜走去,仿佛他既然毫无损伤地从牛角上挣脱出来了,就不相信牛角的力量了;他决定杀死它,或者自己死。事情不容耽搁,也不容考虑。或者是牛死,或者是他死!在他看来,一切都变红了,似乎他的眼睛已经充血。他听到仿佛是从别一个世界里传来的遥远的群众的喊声,他们在恳求他镇静下来。
他靠了留在他近旁的一片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