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黄沙-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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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他在房间中央站定,也没看加拉尔陀,仿佛对自己说话似地,用沙哑重浊的声音说:
“两点钟啦!”
加拉尔陀神经受了刺激似地抬起头来,仿佛他直到这时候还没有注意到他的仆人也在这儿似的。他把那封信放进口袋,懒洋洋地走向房间尽头,似乎想延搁穿着衣服的时间。
“都准备好了吗?……”
他的苍白的脸突然涨红了,神色变了。他的眼睛睁得异乎寻常地大,似乎遭到某种可怕的、意料不到的惊愕。
“您准备了什么衣服呀?”
伤疤脸指着放在床上的衣服,但是,他还来不及说话,主人已经大叫大嚷地跟他大发脾气了。
“该死的!您难道一点不懂我们的行当吗?您是个庄稼汉吗?……在马德里斗牛,茂拉的雄牛,您却替我准备了一套红衣服,跟那个可怜的爱玛努爱罗①‘非洲芦苇’穿的一样;您笨透了,人家以为您是我的仇人呢,叛徒!您盼望我死吗?倒运鬼!”
①爱玛努爱罗:过去的一个著名斗牛士。——世译本
他越是想到这个疏忽的罪过,就越是愤怒,这的确是会招灾惹祸的。出过这样的事情以后,还要穿了红衣服在马德里斗牛,这怎么行!他的眼睛燃烧着狂怒的火花,好像刚受了别人的暗算似的;他的眼睛发红了,他似乎准备举起那双粗大的手向可怜的伤疤脸冲过去。
一个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使他停止了责骂。“进来。”
进来了一个服饰漂亮打着红领带的年青人,拿着一顶科尔多瓦毡帽①,手上戴着几只大钻石戒指。加拉尔陀凭着善于记认脸貌的本领立刻认出了他。这种本领是每一个跟群众经常生活在一起的人都具有的。他的愤怒立刻变成笑吟吟的和气态度,似乎对这次访问感到喜出望外。
①科尔多瓦毡帽:斗牛士和斗牛迷常戴的帽子。——世译本
这是毕尔巴鄂来的朋友,一个崇拜他的斗牛迷,热烈地替他捧场的人。关于他的事情他只记得这一点;但是他叫什么名字呢?他认识很多这样的人!——他所能知道的是他应该用“你”来称呼他,因为他俩是有老交情的。
“请坐……真想不到!你几时到的?你和你一家人都好吗?”
那个替他捧场的人心满意足地坐下了,正像一个信徒走进他的偶像的神殿一样,一直逗留到最后一刹那才肯离开,他听到大师用“你”称呼他感到很高兴,又口口声声叫大师“胡安”,让家具、墙壁和在外边走廊上走过的人都知道他跟这位有名人物的亲密关系。他是当天早晨从毕尔巴鄂赶到这儿来的,明天就得赶回去。这趟旅行单是为了看看加拉尔陀。他在报上看到他的几次成功:这个斗牛季节开始得不坏。今天下午天气一定晴朗。他早上在看挑选雄牛,他注意到一条葡萄酒色的雄牛,它落在加拉尔陀手里无疑会有一场极精彩的搏斗……
但是大师有点儿突兀地打断了斗牛迷的预言。
“对不起,请原谅,我立刻回来。”
他离开房间,向走廊尽头一扇没有号码的门走去。
“我应该拿哪一套衣服呢?”伤疤脸问,他的声音更加沙哑了,因为他想显得很是服帖。
“绿色的,烟草色的,蓝色的……全听你便。”加拉尔陀走进那扇小门看不见了,同时,他的仆人因为不必再顾忌有他在场,就报了仇似地微笑了。他明白斗牛士为什么这样匆忙地走掉,刚到穿衣服的时候,照同行们的说法,就“吓出小便来了”。他的微笑表现出称心快意,因为他又一次看到同行的最有名最勇敢的大师,由于情绪激动,也忍受着像他自己在其他城镇走上斗牛场的时候所忍受的同样的折磨。
过了一会儿,当加拉尔陀不必再顾虑生理上的需要回到房里来的时候,他发现一个新的拜访者。这是鲁依兹医师,大名鼎鼎的医生,他三十年来一直签署所有斗牛受伤的病状报告书,医治马德里斗牛场上所有倒下来的斗牛士的伤。
加拉尔陀非常喜爱他,认为他是全世界最有修养的科学家,同时又亲热地嘲笑他的好脾气和他对于本身的疏懒。他的喜爱和一般平民的喜爱一样,只注重不修边幅和品性上有与众不同的怪癖的人的才能。
他个子矮矮的,肚子鼓鼓的,阔脸盘,塌鼻子,下巴上一簇灰黄色的胡子,因此从远处看来,他的上身很有些像苏格拉底①的半身像。当他站着的时候,一说话,肥胖下垂的肚子仿佛在宽大的背心里抖动。如果他坐下来,这一部分就挤到狭窄的胸口。他的穿过几天就弄得又脏又旧的衣服,仿佛是别人的衣服似的,在他的不匀称的身子上飘动翻飞,他身上的消化部分是那么肥胖,动作部分是那么瘦弱。
①苏格拉底(公元前469-399):古希腊哲学家。
“他是一个傻瓜,”加拉尔陀说。“的确是个有教养的人……和面包一样善良,可是‘疯狂’,他永远是一个比塞塔也攒不来的……他把自己所有的全都送掉了,可是别人愿意给他多少,他就收多少。”
两种热烈的爱好充实了他的生活:革命和斗牛。那并不显明却很可怕的革命就快来了,让它毁灭欧洲现存的一切吧;这就是无政府主义的共和政体,他不打算对任何人解释它的组织,在它的抹杀一切的否定里,只有它是明明白白的。斗牛士们像对父亲一样对他谈话;他用“你”称呼所有的斗牛士,无论在西班牙的哪一个角落,只要一个电报就可以叫这位好医师立刻乘上火车,赶来医治那被触伤的“孩子”,并不期望任何报酬,他希望得到的只是别人自愿给他的东西。
当他在分别很久以后看到加拉尔陀的时候,他拥抱了加拉尔陀,把他的肥胖下垂的肚子贴上这青铜一样结实的身子。
“健美者万岁!”他看来这剑刺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够格。
“你的共和国发展得怎样了,医师?它几时成立呀?”加拉尔陀用安达卢西亚式的讥讽口吻①问。“国家说,我们在它的边境了,它在最近这几天里就会出现了。”
①安达卢西亚式的讥讽口吻:用严肃的态度说出来的玩笑和讽刺。——世译本
“唔!它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无赖汉?别去惹那可怜的国家吧。他最好还是学习做个更好的短枪①手吧。至于你,你应当关心的只是多杀几条雄牛,杀得跟向来一样的漂亮……今天下午预料有一次大激动呢!有人对我说,那几条雄牛……”
①短枪:在斗牛的前半场一对对使用的枪;杆子有两尺多长,装饰着纸做的绉边带子,头是铁做的,一插进内里就不会落下来。短枪应该一对对插得均匀对称,适当的数目是三对。——世译本、英译本
但是当他讲到这儿,那位亲眼看到挑选雄牛、特地赶来报告消息的青年人,打断了医师的话,谈起那条葡萄酒色的雄牛使他赏心悦目,他预料它会有最精彩的表演。这两个人互相行礼后,一起呆坐在房间里,沉默了好久,接着面对面站起来。这是一种叫人发窘的场合,加拉尔陀觉得有介绍一下的必要了。但是,这位用“你”字来称呼他的朋友究竟叫什么名字呀?……他搔搔头皮,带着思索的神色蹙起眉毛;可是他的犹豫并不长久。
“听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呀?请原谅我……你要明白,我有那么多朋友呀!”
那青年微微一笑,掩过觉察自已被大师忘掉了的伤感,就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加拉尔陀一听到这个名字,觉得过去的一切突然记起来了,为了补救自己的健忘,就在名字后边加上:“毕尔巴鄂的有钱的矿坑老板”。然后他介绍了“著名的医师鲁依兹”。共同的癖好把这两个人结合起来,于是他们一见如故,开始谈起下午的雄牛来了。
“两位都请坐,’加拉尔陀说,指着房间尽头的沙发。“你们坐在那儿就不会碍事。聊聊天,别应酬我。我要穿衣服了。好在这儿全是男人……”他脱掉了衣服,只剩下贴身内衣。
他坐在寝室和小客厅之间的穹顶下面的椅子上,听凭伤疤脸替他安排,伤疤脸打开了一个俄国皮袋,拿出简直是女人用的梳妆匣,替主人梳妆。
他虽则早已仔细刮过胡须,伤疤脸还是替他的脸颊涂上肥皂,使出日常操作练成的熟练技巧刮起脸来。加拉尔陀洗过脸以后,又回到原位上。仆人在他的头发上洒了发油和香水,在前额和鬓角上梳成鬈发;然后开始梳理那职业的标记,那神圣的小辫子。
他小心翼翼地打着抱在主人后脑勺上的辫子,打好以后,用两支发夹把它夹在头顶上,等以后再做最后的修饰。这时候必须在脚上忙了,他脱掉了斗牛士的短袜,让他身上只剩毛织紧身衣和绸衬裤。
加拉尔陀的坚强的肌肉在这些衣着底下高高隆起。大腿上的一个小洼说明这是一个被牛角一挑把肉撕掉的伤处。棕色的胳膊上露出几缕过去遭受打击留下来的白色伤痕。他的棕色的光滑的胸口上交叉着两条不规则的紫色线条,这也是流血事件的证据。在一个脚踝边的一块紫色的肌肉上,有一个圆圆的小窝,好像铸钱币用的模子。这整个战斗机器散发出一种又纯洁又健康的肌肉气息,其中混和着女人用的刺鼻的香水气味。
伤疤脸胳膊上托着一抱棉花和白色的绷带,跪在主人脚边。
“完全跟古代的格斗士①一样,”鲁依兹医师说,打断了他跟那毕尔巴鄂人的谈话。“你真像一个罗马人呢,胡安尼朵。”
①格斗士:古罗乌时代贵族常常通使壮健有力的奴隶相互格斗或是跟猛兽格斗,当做娱乐。
“年龄关系呵,医师,”剑刺手略略带点伤感地回答。“我们都老了。当我同时跟雄牛和饥饿搏斗的时候,我是不需要这东西的。在舞披风的时候,我的脚像铁打的一样。”
伤疤脸在主人的脚趾缝里塞进了小国棉花;接着把棉花铺成薄薄的一层包在脚掌和脚背上,然后,他拉出绷带,在脚上紧紧的裹成螺旋形,裹得就像古代的木乃伊①。为了使绷带固定不动,他拿起袖子上的带线的针,仔细而匀整地缝好了绷带的两端。
①古埃及用香料殓葬死人,使尸体不致腐烂。这种尸首叫做本乃伊。
加拉尔陀用裹着绷带的脚顿顿地板,脚经过这柔软东西一裹紧,似乎更加结实。他觉得两脚裹上绷带就轻松有劲了。仆人替他穿上长袜子,一直拉到大腿中部,又厚实又有弹性,像是腿套;这是薄绸彩装底下,小腿上的唯一的保护物。
“留心皱纹!伤疤脸,我不喜欢打皱的衣服。”他自己呢,站在近旁一面双叶镜子前面试照自己的身前身后,弯下身子把手抹过小腿,亲自弄平皱纹。
在白袜子上,伤疤脸再套上一双玫瑰色的丝袜子,这才是他穿好斗牛士服装以后还是露在外面的一双。接着加拉尔陀从伤疤脸放在旅行箱上的几双便鞋里选出一双穿上了;所有的便鞋都相当新,鞋底雪白。
这以后才算正式开始穿衣服。仆人捏着裤腰,递给他一条斗牛穿的烟草色的绸短裤,沿着缝线缀着厚厚的金色的绣花。加拉尔陀拿来穿上,让短裤脚管上拖着金穗子的粗带子往下挂。这副带子名叫“男子汉”,在膝头底下扎紧裤脚管,使得小腿压缩,给它增加点人为的力气。
加拉尔陀一面鼓起小腿的肌肉,一面吩咐仆人尽量扎紧。这确实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因为斗牛士的“男子汉”必须扎得紧紧的。伤疤脸就用熟练的速度,把带子扎好,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