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黄沙-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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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拉尔陀慢慢地镇静下来了。当太太和契约经理人谈到雄牛的时候,他终于产生了突如其来的自信力。她看到过好几次,他怎样杀雄牛,而且清清楚楚记得那主要的情况。加拉尔陀想起这一位贵妇人在那样的时候仔细看他,而且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感到了骄傲。
她打开一只用古怪花样装饰的漆匣子,递给两个男子两支金头的香烟,香气又刺鼻又古怪。
“这里边有鸦片,”她说,“非常舒服。”
她自己也点起了一支,她的绿眼睛追随着烟雾的螺旋,那对眼睛由于反光,颤动着像是两粒流动的金子。
斗牛士是吸惯了滋味浓郁的哈瓦那雪茄的,他怀着好奇心吸着这种香烟。这不过是麦秆——是太太们喜欢的东西;但是烟气发出古怪的香味,似乎逐渐驱散了他的胆怯。
堂娜索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起他的生活。她想见识见识那光荣场面的后台,名誉的隐处,斗牛士赢得群众喝彩以前的潦倒生活和流浪生活,加拉尔陀由于突如其来的信任,讲了又讲,告诉她他的斗牛开始时期,特别是那卑微的出身,他骄傲地说得很仔细,可是隐瞒了他充满冒险的童年时代里说起来觉得难为情的那些事情。
“多么有趣……多么别致!”这漂亮的太太说。
于是她把眼光从斗牛士身上移开,似乎因为沉思某些看不见的事物出了神了。
“全世界最勇敢的人!”堂何塞带着奔放的热情说开了。“请相信我,索尔;像他一样的人没有第二个。受了角伤也毫不在乎!
他由于加拉尔陀的体力而感到很得意,仿佛他就是他的父亲似的,他指点着加拉尔陀的全部创伤,好像透过衣服看得出似地描写着。堂娜索尔的眼睛带着衷心的赞赏,追随着这一个解剖学的巡游。真正的英雄呵;胆怯,怕羞,单纯,就像所有的强者一样。
契约经理人打算向她告辞。已经七点了,家里人都在等他。但是堂娜索尔笑眯眯地却又坚决地苦劝他们,不让走。他们必须留下来和她一起吃晚饭:这是一个不拘礼节的邀请,但是这一晚她不必等什么人。因为侯爵和他的一家人都到田庄里去了,只留着她一个人。
“我根本是独自一个……不必多说啦;我做主。你们留下来和我一起吃苦赎罪吧。”
她的命令似乎是绝对不容许反对的,她走出房间去了。
契约经理人抗议着。他的确不能逗留;他是这一天下午才回来的,他的一家人几乎还没有见过他呢;况且他还邀了两个朋友。至于要屠牛手留下来,他觉得这似乎是十分合理而且自然的。这次原是邀请他的呀。
“可是你是一定要留下来的!”剑刺手满怀苦恼地说。“该死的!……千万不要剩我一个呀。我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怎么说。”
一刻钟以后,堂娜索尔回来了;但是模样是完全不同了,她刚才穿着接待他们的那套外国式样的便服已经换掉了,穿上了曾经使女亲戚女朋友吃惊和绝望的巴黎做来的衣服。
堂何塞还是坚持着。他一定要走,没有别的办法;但是屠牛手可以留下来。他会亲自去通知他的家里,叫他们不必等待他。
加拉尔陀做了一个苦恼的手势;但是契约经理人的眼光使他安静了一点儿。
“别怕,”他一边向门边走去,一边咕哝着。“您以为我是一个孩子吗?我会说,您和马德里来的几个斗牛迷一起吃晚饭。”
在晚饭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剑刺手是受着怎样的折磨呵!……餐室的庄严和贵族式的华丽叫他害怕,大桌子上放着几盏装着电烛和玫瑰色灯罩的极大的银烛台,他和女主人在大桌子中段面对面坐着,似乎消失不见了。身材魁伟的侍者,姿势笔挺,模样庄严,使得他肃然起敬,这些侍者似乎已经看惯最不寻常的事情,因此他们的女主人的任何行为都不会惊动他们了。他感到这种环境跟自己的模样是成为鲜明的对照的,他因为自己的衣服和拘谨感到难为情。
但是开始感到的害怕和难为情的印象不久就消失了。堂娜索尔笑他胃口小,笑他吃喝时的拘谨。加拉尔陀敬佩地看着她,这个金头发的女人的胃口的确不差!他认识的小姐们都把吃得多当做粗俗,看惯了她们的虚伪和过分节制,他惊异着堂娜索尔的大吃量和她的吃相的雅致。食物在她的红嘴唇中间一下子就不见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动着下巴可是并没有减少她娴静的美;她用杯子喝酒,喝得连一小滴也不剩,酒在她的嘴唇缝里像是有颜色的珍珠。只有女神才是这样吃法的呀。
加拉尔陀由于她这一种举动而壮起了胆子,于是也大吃起来,特别是喝得多,他打算用各式不同的好滋味的酒来作为解除窘迫的救药,这种窘迫使他一直怕难为情地呆在她面前,当他重复着“非常感激”的时候,除了微笑以外没有别的方法。
谈话活泼起来了。剑刺手开始多话起来;他告诉她斗牛生活里许多使人发笑的事情,终于讲到了国家的别出心裁的思想,和他的马上枪刺手牛肉汁的行为;这是一个野蛮人,他把烧熟的鸡蛋整个儿吞下去,他缺了半只耳朵,因为一个伙伴和他打架给咬掉了,当他受了伤抬到斗牛场治伤所里去的时候,因为铁甲和肌肉沉重,像铅一样地倒在床上,以致他的极大的踢马刺把床垫也刺穿了,于是别人只好非常费力地替他拔出来,仿佛他就是基督。
“多么有趣!多么别致!”
堂娜索尔笑吟吟地听着这些时时刻刻面对死亡的粗鲁的男子的生活逸事,这些人,她一直到现在为止都只是远远地赞赏着的。
香槟酒结束了加拉尔陀的手足无措,当他们吃完站起来的时候,他把胳膊伸给太太,自己也惊奇居然毫不害怕了。在大场面上,大家不也是这样做法的吗?……他的确并不像一眼看来那么不懂事呀。
他们在客厅里喝咖啡,剑刺手在角落里看到一架六弦琴;这毫无疑问就是乐师琴弦儿教她弹的那一架。堂娜索尔把六弦琴递给他,请求他弹点什么曲子。
“我不会!……我是全世界最没用的人,只会杀雄牛!”
他惋惜他那个斗牛队里的刺小脑手不在这儿;他是一个年青人,因为六弦琴弹得非常好,使得年青女人们都很迷恋他。
两个人许多时候不声不响。加拉尔陀坐在长靠椅上,抽着仆人递给他的一支上等的哈瓦那雪茄。堂娜索尔抽着一支香气使人神志恍惚的香烟。斗牛士吃饱以后也尽想打瞌睡,什么也不回答,只是不断傻笑。
无疑地,这一片沉寂使得堂娜索尔厌烦了,她站起身,走到一架大钢琴面前坐下来,用力地弹动了琴键,奏起了马拉那民歌的愉快曲调。
“呼啦!……这曲子很好听!”斗牛士摆脱了睡意。说。“刮刮叫……好极啦!”
在马拉那民歌以后,又响起了塞维利亚民歌,然后是几支安达卢西亚的民歌,忧郁而且叫人梦想起东方的乐曲;这些歌曲,是堂娜索尔由于她对于本乡事物的热爱,弹得会背了的。
加拉尔陀常常用呼喊打断音乐,正像他在唱歌咖啡店的音乐台前所做的那样。
“好哇,为您的技巧呼啦!再来一个!
“您喜欢音乐吗?”女人问。
“呵,非常喜欢!……”加拉尔陀回答,他到现在为止从来没有对自己问过这个问题,但是他无疑是喜欢的。
堂娜索尔渐渐地把轻松的节奏换成一种比较缓慢、比较庄严的音乐,剑刺手以他的音乐知识听起来,以为这是“教堂音乐”。
他不再喝彩了。他感到自已被甜蜜的倦意制服了;他闭上眼睛;他想,如果这个奏鸣曲再继续下去的话,他马上就会睡着。
为了避免闯祸,加拉尔陀凝视着背向他坐着的漂亮女人。圣母呀!她的身段多么美丽呵!他的摩尔式的眼睛盯着她那又圆又白的迷人的脖子,金黄色的鬈发在舞动着。一个荒唐的念头在他的混乱了的头脑里飘忽,依靠这个念头的诱惑搔得心头发痒,支撑着不让自己睡去。
“如果我站起身,轻轻地走过去吻吻那么逗人的脖子,这个女人会怎样呢?”
但是这打算只停留在思想里。这女人引起他不可克服的尊敬。他记得契约经理人对他讲过的话,他还记起她用来赶走那些麻烦人的野蜂的那种毅力,她从外国学来的那种玩意儿,使得她随随便便地就可以对付男人,仿佛是对付傀儡一样。……于是他仍然凝视她的美丽的脖于,虽然瞌睡的迷雾在他的眼前展开了。他知道立刻就要睡着了。他怕一个突然的大不敬的打鼾声会打断音乐,这音乐正因为是他听不懂的,所以一定是极美的。他捻痛自己的大腿,伸伸胳膊来保持自己的清醒,用手捂住嘴,使得哈欠没有声音。
过去了很多时候。加拉尔陀连自己也不能够确定是不是已经睡熟了。忽然从堂娜索尔嘴里飞出了一个声音,赶走了他的恼人的睡意。她把她那蓝色螺旋烟纹的香烟放在一旁,用钢琴的旋律伴奏着,她轻轻地唱起来了,充满热情的声音颤抖着。
斗牛士们着耳朵听,想听懂几句……可是一个字也不懂。这是外国歌。“该死的!为什么不是探戈或是索莱阿①?……难道这样就能够不睡着了吗?”
①探戈和索莱河:探戈是一种流行的跳舞曲;索莱阿是安达卢西亚的一种民间歌曲。——世译本
堂娜索尔把手指放在琴键上,同时眼光向上飘起;她仰起了头,健美的胸口随着音乐的呼吸颤动着。
这是“爱尔莎的祈祷”①,金头发的圣女的怨歌,她在梦想一个强壮的男子,伟大的战士;这美丽的英雄不可能被别的男人征服,对于女人却是温柔而且羞怯的。
①“爱尔莎的祈祷”:瓦格纳所作的歌剧《罗恩格林》里的一节。爱尔莎被弗烈德利诬告谋害胞兄的罪,国王叫弗烈德利和愿意为爱尔莎辩护的武士比武,谁胜就是谁对。没有人愿意替爱尔莎辩护。爱尔莎神志昏迷地歌唱着她想象中的一个武士。这武士就是罗恩格林,他到来救了她。
她一边唱歌一边在醒着做梦,她的歌词热烈颤抖,眼睛里出现了激动的眼泪。这强壮温柔的男子呵!这英雄呵!……也许在她背后了吧……为什么还不来呢?
他当然不像传说里的英雄的模样;他是粗鲁而且迟钝的;但是她还清清楚楚记得,几天以前,他救她的时候的那份勇敢,他笑眯眯的对咆哮的雄牛搏斗的时候的那份自信,这正像瓦格纳①的英雄们对可怕的龙搏斗一样。是的;他是她的英雄!
①瓦格纳(1813—1883):德国歌剧作家。他的歌剧《尼贝龙根的指环》里的英雄齐格弗里德曾经杀死巨人发福纳变的巨龙。
从头到脚被淫乱的恐惧震撼着,预先承认自己是一个被征服者,她相信已经感到了,那甜蜜的危险正在她背后向她进行着。她在想象里看到了他的英雄,战士,慢慢地从长靠椅上站起身,他的摩尔式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在想象里听到他的轻悄的脚步声;感觉到他的手怎样地搭上了她的肩头,然后是火热的吻印在脖子上,这热烈恋爱的记号,将永远标志着,使她变成他的奴隶……但是浪漫曲结束了,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背脊上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感到她自己由于羞怯的欲望引起的寒噤。
这情况使她感到了幻灭。她停止了演奏,在钢琴凳子上转过身子。那个英雄还是在她对面,深深地埋在长靠椅里,手上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