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黄沙-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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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贝贝是一个热情充沛、讲话流利的小学教师,区委员会的主席,是以色列血统的青年,用他那种族特有的热情参加政治斗争,他因为他的棕色的丑相和麻脸感到骄傲,因为这使他有点儿像丹东①。国家总是张大嘴巴听他讲话的。
①丹东(1759-1794):法国大革命的领袖之一。
晚饭以后,当加拉尔陀的契约经理人堂何塞和大师别的几个朋友用古怪的论据开玩笑地反对他的学说的时候,国家就发窘地搔了搔头皮说:
“你们是绅士,你们受过教育,可是我却是不会念书也不会写字的。这就是我们下等人之所以都是傻瓜的原故。但是,如果堂贝贝在这儿的话,那多好呵!我凭良心说话……如果你们听他讲得像天使那样漂亮的时候,看你们还能怎么说!
受了这些嘲笑的攻击,信仰不免有些动摇,为了使信仰格外坚定,他第二天就到他的偶像堂贝贝那儿去。堂贝贝是一个受尽迫害的民族的子孙,他把他所谓“恐怖器物博物馆”指给他看的时候,似乎感到了一种辛酸的快乐。这个犹太人回到他的祖先住过的国土里来,就把有关异教徒审判所的纪念品收集在学校旁边的一间房间里,正像一个越狱出来的囚犯,怀着不厌求详的复仇感,把守卒的骨头一块一块拼凑起来。橱里按次排列着羊皮纸和书本,这是异教徒审判所里审判情况的记录,和罪犯的受拷问的时候必须回答的题目纸。墙上钉着一面白旗,上边有一个可怕的绿十字。在角落里堆着拷问用的铁器,恐怖的鞭子,这一切用来劈人、钳人。撕扯人的刑具,都是堂贝贝从旧货店里找来的,他一找到,立刻就作为宗教法庭的古物编进目录里去。
国家的仁慈心肠,他的随时都会愤慨起来的、朴质的灵魂,对着这一堆生锈的铁器和那绿十字激起了反感。
“天哪!他们竟还敢那么说……我凭良心说话!……我希望他们到这儿来见识见识。”
由于要别人改变主张的强烈愿望,他在任何场合都鼓吹自己的信仰,不怕伙伴们嘲笑。但是即使在这时候他也还是表现出善良温和的,他似乎从来没有个人的痛苦。照他的意见看,对于国家命运漠不关心,不肯加入他的党的人,正是“民族无知无识的可怜的牺牲品”。救星就全靠让所有的人学会念书写字。至于他自己呢,却谦虚地放弃了这种改造,以为自己已经头脑迟钝了;但是他把自己的不学无知归罪给全世界。
有许多次,在夏季里,斗牛队坐着火车旅行,加拉尔陀也到他的“孩子们”坐着的二等车厢里来了,车门打开了,进来一个乡村神父或是一对修道士。
短枪手们看到国家在敌人面前显得格外庄重严厉的时候,就互相触动肘子,或者互使眼色。马上枪刺手牛肉汁和吞咽家都是粗鲁暴躁,喜爱争论和玩鬼把戏的人,也出于本能地讨厌教徒,这时候就低声怂恿他:
“现在他落在你手里啦!……正面攻击呀!……用你的刻毒话刺过去呀。”
但是大师是谁也没有权利跟他反对或是辩论的队长,他很有威势地滚着眼珠瞪着国家,国家就听话地不声不响了。但是在他的朴质的灵魂里,要别人改变信仰的热情,比他的服从纪律更加有力。一句微不足道的话,就足够使他对一同旅行的人展开辩论,试图说服他们相信真理。而他的真理呢,仿佛只是他从堂贝贝那儿采来的,乱七八糟没有伦次地拼凑起来的一团大话。
他的伙伴们惊奇地看着,他们感到快意,因为在他们的伙伴之中,居然有人能够对抗那些受过教育的人,甚至难倒他们,这说起来也可能并不难,因为西班牙的教士,一般都没有受过高深的教育。
那些教徒被国家激烈的理论和他的伙伴们的嘲笑窘住了,终于用出最后的理论。唉!常常拚出性命的人怎么会不信上帝,居然敢想到这种事情呢?难道他们不想到,就在斗牛的时候,他们的妻子和母亲正在替他们做祷告吗?
想到他们离开塞维利亚以前,女人们亲手缝在他们斗牛士服装上的圣者纪念章和印了圣像的肩布,队员们突然静下来,一种畏惧的安静。被迷信观念束缚着的剑刺手,仿佛以为这种亵渎真会危害他的生命似的,对国家生起气来了。
“别吭声,别再说不敬的话了!……宽恕我们吧,先生们。他是个好人,但是,所有这些谎话叫他疯疯癫癫了。——别吭声,别对我回嘴!该死的!……我马上塞住您的丑嘴,我用……”
加拉尔陀为了让这些先生平静,就把整大堆恫吓和咒骂压在短枪手身上,他以为这些先生是未来的统治者。
国家用轻蔑的沉默来对付他们。“这都是无知和迷信,统统起于不知道念书和写字。”于是凭着不可动摇的信仰,凭着一个只有两三个观念深深印在头脑里的老实人所特有的固执,过了一会儿,他不管屠牛手还在生气,又辩论起来了。
他即使和短枪手、马上枪刺手一起在斗场上也不忘记他的反教权主义,可是他们却在斗牛场礼拜堂里做了祷告才走进斗场来的,并且希望缝在衣服上的肩布会把他们救出危险。
当一条庞大、沉重、脖子粗大、颜色深黑的所谓“许多磅”雄牛快要插上短枪的时候,国家就把两条胳膊伸向两边,两手拿着短枪,跟牲畜隔着点儿距离,用辱骂招呼了它:
“攻击吧,教士①!”
①教士:教士是穿黑衣服的。
这位“教士”狂暴地进攻了,当它冲过国家身边的时候,他就把短枪深深地插在它的脖子上,正像宣布一次重要胜利似的,响亮地叫喊:
“这是为教士们准备的!”
加拉尔陀终于让国家的古怪动作引笑了。
“您使我处于可笑的境地。别人总有一天会注意到我们这一队的,他们会说我们全体都是异端。您也知道,有些群众是不喜欢这样的。斗牛士就应该单管斗牛。”
但是他非常敬爱他的短枪手,他记得他对于自己的忠诚,他不止一次地达到自我牺牲的境地。每逢危险的雄牛,国家就任意乱刺,只希望赶快结束,这时候,大家对他吹口哨,他可是毫不在乎。他并不追求光荣,斗牛只是为了生计。但是,当加拉尔陀带着剑向危险的雄牛走去的时候,这短枪手就紧紧跟在他身边,准备用他能够制服野蛮牲畜的厚重的斗牛披风和强壮的胳膊来帮助他。有过两次,当加拉尔陀在沙上打滚,有被牛角触到的危险的时候,国家就向牲畜冲去,忘掉了妻子、儿女、小酒店、任何事物,唯一的愿望就是用自己的死来拯救他的大师。
当他在晚饭以后,走进加拉尔陀的吃饭间的时候,大家就当他是一家人似的接待了他。安古司蒂太太用卑微的人们在贵人们那儿一碰到就马上会合在一起的那种爱来爱他。
“来,坐在我旁边,赛白斯蒂安。您真的什么也不想喝一点吗?……对我讲讲您那家酒店的情况吧。泰雷索和您的儿女们好吗?”
国家就报告给她听前一天的生意;柜台上销掉了多少杯,送到人家家里去多少瓶,老婆婆留神地听他讲,就像一个受尽困苦,知道钱的价值需要一分一厘计算的女人。
国家接着谈到了扩充买卖的可能性,酒店如果兼卖香烟会给他很多好处。剑刺手凭着他和有力人土的友谊,可以帮忙他做到,但是赛白斯蒂安要提出这一点感到很有顾虑。
“您知道,安古司蒂太太,香烟是政府的专卖事业,而我却有我的主义,我是加入联盟党①的,而且还是委员会里的一个委员。我的同志们会怎么说呢。”
①联盟党;一八六八年九月革命胜利后不久西班牙民主党经分裂后的多数派,有他们的原则,根据这些原则拟订计划,为了这些计划,他们遭遇到监禁和死亡。
老婆婆对着这些顾虑愤愤不平起来了。
“您该做的就是替您一家人尽量多赚点面包呀。可怜的泰雷索,带着那么多儿女!……赛白斯蒂安,不要那么傻吧!把您头脑里的蜘蛛网撩撩于净吧!……您别回我嘴。不要跟前几晚一样说亵渎神的话。您想想吧,明天早晨我还要到玛卡雷娜教堂里去望弥撒呢。”
但是加拉尔陀和堂何塞正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对着利久酒①的小酒杯在抽烟,他们却想叫国家多说几句,这样他们就可以嘲笑他的理想,于是又用辱骂堂贝贝去挑拨他:这个骗子就会叫像他这样无知无识的人发狂。
①利久酒:一种芳香甘味的烈性酒。
短枪手很温顺地接受了剑刺手和他的契约经理人的玩笑。怀疑堂贝贝吗!……这种众所周知的荒唐话儿是不会叫他生气的。这正像有人打击他的另一位偶像加拉尔陀,说他不知道怎样杀雄牛一样。
但是,当他听到激起他无可压制的嫌恶的鞍匠也加入嘲笑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难道这个依靠大师过活的饿死鬼也敢跟他辩论吗?跟他!……自制力完全丧失了,也顾不到在场的还有屠牛手的母亲和妻子,还有正在模仿丈夫带着轻蔑的神色瞧着短枪手的恩卡尔娜辛,短枪手尽情地解说他的思想,就跟他在委员会上辩论一样热忱。因为缺乏比较适当的论证,他就用辱骂淹没了别人的信仰:
“《圣经》吗?……胡说八道!六天创造世界吗?……胡说八道!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吗?……胡说八道!一切都是说谎和迷信。”
“胡说八道”这一句话,是他对于他认为虚伪可笑的事物,想不出更加轻蔑的形容词的时候用的,他用极端厌恶的声调来说这一个“胡说八道”。
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是他永远不会完的讽刺对象。这个故事,他在和斗牛队一起旅行的每天下午静静地半睡半醒的时间想过很多次,在这段时间里他完全从自己的头脑里找到了无可反驳的论证。“怎么能够认为所有的人都是从那么一对人传下来的呢?”
“你瞧,我自己叫赛白斯蒂安·魏涅加斯,就是这样;您呢,胡安,是姓加拉尔陀;您呢,堂何塞,也有您的姓,个个人都有他的姓。凡是同姓的人,必定是亲族。唔!如果我们全体都是亚当的子孙,亚当的姓假定是按雷兹,那么我们全体都该姓披雷兹了。这不是十分明白吗?……如果我们每一个人的姓都不同,那一定有过许多亚当了,可见,神父们所讲的故事……全是胡说八道——落后的迷信!我们需要教育,神父就是利用我们的无知无识骗了我们……我觉得,我说得清清楚楚了。”
加拉尔陀把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子背上,大笑着,模仿雄牛的吼声向短枪手致敬。契约经理人呢,用安达卢西亚式的严肃,伸出他的手,向他祝贺。
“握我的手吧!您讲得真好。就是卡斯推勒①也讲不到这样!”
①卡斯推勒(1832—1899):西班牙政治家。
安古司蒂太太听到居然在她家里议论起这样的事情来,她怀着意识到自己生命就快结束的老妇人特有的感觉,愤怒极了。
“别做声,赛白斯蒂安。闭住您那地狱里来的该死的嘴,不然就赶您出门。这儿不准说这样的话,恶鬼!要是我不知道您是个好人的话,那就糟了!……”
她终于立刻宽恕了短枪手,因为想到他非常爱她的胡安,记起他在很多次危险中奋不顾身地救过他。何况有这么一个老成持重和正直的人跟别的“孩子们”一道属于这个斗牛队;这是使她和卡尔曼都能够非常安心的事情;因为剑刺手如果没人管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