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魅影-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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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只得用指头刮起用鼻一闻,大半皆作屎臭,于是隐仁全身倒在尿中即烧了一口,正如饿鬼抢斋,不辨香臭。到第二口觉得全是尿气不能入口,便登时作恶心。先前不觉如此之难过,如今更难过万分了。正在寸步难移,又放三牌,只得唉声喘气挤出门来。
家人接着,见其面色,早换了一个人。家人吃一惊,不敢问,扶上轿一直回寓。隐仁半晌不能言语,至三更时分方能说话。家人早将烟打了十数口预备,先前已从鼻吹了十数口。隐仁得了烟气,故得无恙。今见了烟,只勉强吃了两口,自觉受不住:“够了,不如养养罢。”家人又将带来人参煎了五分与隐仁服了,然后服侍他睡下。
次日不能起卧,至夜心中方觉明白。自己悔恨好好一个人为何要吃烟,几乎送了性命,将来,正场一连九日,如何吃得这般辛苦,不如不过正场为是。
第三日,先生要看文章,隐仁道:“几乎送了性命,再不要说起文章。”先生不信,问及家人,始知隐仁是真话。不便再说,只得说:“养数日便好,不碍的。”先生不便多坐,不一时辞去。
过了数日,乃是八月初五,隐仁已病愈,思想考遗才苦楚,不如不下场。又想难得遇见乡试,功名要紧,登时把考遗才苦丢在九霄云外了,便说:“收拾考篮。”家人个个为老爷捏把汗,不敢违拗,只得为他装了米,捆了炭,结束了小被褥并号帘号帏。隐仁自己检点书籍,并点了几样考食。于这初八日,天未明时即乘轿进场。
谁知,轿不能抬入栅内,即歇下,轿外许多人来抢考具,说代相公背考具的。原来,栅内送考人不能进去,所有背考具之人均系穿号衣,是大水师派来的。隐仁见了穿号衣的彼此争夺考具,已看得呆了,好容易挣到点名台底,将考具坐在身下。
不一时,点名接卷,再将考具提及,重有千斤。隐仁又未曾吃过这苦,又妤容易将考具提刭二门内,人多拥挤不开,篮内什物便挤破倒了一地,踏得粉碎。幸前回与先生同船的郑芝芯看见,代他收拾,并唤了一个青衣甲手代背考具送入号中。隐仁便说:“人来不得。”遂开灯过瘾。号军说:“相公,等我与相公挂起号帘,铺起被褥再过瘾未迟。”隐仁说:“等不及。”
郑芝芯知是隐仁受不起这般苦,代他难过。一面交代考具,一面说:“我要寻孔先生去了。”原来,孔先生是第十次下场,苦是吃惯了的,先生在场寻朋觅友独来独往,晓得隐仁在这号中,进来望望。刚至号中便遇见郑芝芯,芝芯告诉他隐仁考具挤翻,人几乎跌死,先生亦不在心。二人复至隐仁号中,正见隐仁两眼翻白,不能起坐。二人只得说:“隐仁兄,有屈了。”芝芯说:“想阁下在家从未吃这般苦楚,我想这个八股是最害人的。”
先生不喜欢听倒兴话,便说:“胡讲,哪有文章能害人的。你看我如何进来,何尝跌死?芝芯兄,请到我号里去坐坐,让隐仁兄息息力。夜里好有精神做文章,日后再来拜读佳作。”隐仁不能起身,只说:“得罪。”
于是,先生拉了芝芯回到自己号中。芝芯道:“隐仁不该下场,我虽中了一个副榜,其实亦吃不起苦,将来决不再进这场来。”先生道:“你今科要中了,何必再来。”芝芯道:“不是这般说,我朝重在时文,读书人即由此做官。仔细想想,时文中全无实用,白白耽误了许多英雄豪杰。如你、我一般,若将这做文章心思材力用以谋利,我想早已发财了。且四书五经所说治国平天下之事,均系陈年已往不能依之事,即如一部《周礼》,一部《春秋》,何尝是依得来的?宋朝王安石依了《周礼》行事,便误尽苍生,又有人仿春秋车战,遂致一败涂地。依我看,十三经尚且无用,何况时文。今中国人人尽力于时文,读了时文便迂腐,既迂腐不但治国平天下不能,即谋一家之衣食犹且朝不保暮。”
先生不待说完便说:“话是不错的,且看此回中不中再说。”正说间,号军来说号官要来封号门。芝芯即辞先生,匆匆而去。
要知中与不中,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先愁莲瓣难逃难 十踏槐花顿勒缰
话分两头。却说先生家中自先生出门后,师母劳氏已将安家之洋用完,儿子又患痢不能起床,心中着急,只得至先生平时相好处商借。谁知,先生平时所来往者大半与先生不相上下,分文不能借得。无奈何,只得要往运使公家会会赵姨娘想个法子。说声要去,便换了衣裙,交代儿子几句话即出门。原来,师母是大脚极会跑路,一口气便跑到,管门人进来回赵姨娘说:“师奶奶来了。”
赵姨娘异常诧异,心想:“师母到我家来是来过的,今日来到,必定有事。”刚要出迎接,谁知,师母脚大走得快,三脚两步早已进来了。师母见赵姨娘一只手扶住一个不裹脚的使唤丫头,旁边立了一个八、九岁小脚姑娘却是阿莲。师母连忙见礼,赵姨娘亦还礼:“师母是轿来的,快开销轿钱。”师母道:“我是走来的,脚能走不用轿。”
赵姨娘又诧异又羡慕,口中说道:“师母家到我们这里有五、六里,为何跑得?”师母道:“不打紧,我们再远些亦走得动。我若与姨娘一般小脚,家中粗重事又无下人,如何做得来?我家先生又是读书人不能做粗重生活,一切劈柴、吊水、荞猎、买米、上街走动均系我去,若不是我脚大,我家先生呆捧书本早已饿杀了。”
赵姨娘听了只是笑,师母又道:“姨娘不要怪,女人脚小不过男人看了欢喜,女人却无用处,有好山水不能游玩,有好景致不能走到,件件要靠着人。若手头有钱,生在富家犹好些,若生在贫苦家,这便叫无脚蟹。遇着长毛贼发火起来,这就了不得,真有性命交关。”赵姨娘道:“好好的哪有火,哪有长毛?”师母道:“姨娘年轻,大凡人世上这两件事是料不定的,况且现年长毛信息紧,这浙东地方必定是要逃难的。”
一面又指着阿莲说道:“小姐为何姨娘与妳裹了这般小脚,岂不是无故受苦。”姨娘道:“何尝不是,这两日因与她敷上‘印莲散’,谁知此药却不是好药,这日反肿烂起来。这种药可知是要骗人家的钱,真真上了它的当。”师母道:“我见脚小的女人冬间必定要烘火,却是何故?我们从来不晓得冷,火笼从来不用。”姨娘道:“妳哪里得知,小脚是血气被脚带扎死了,所以异常怕冷,冬天火笼是一刻离不得的。”师母听了便说:“冤枉!我们脚固不要火笼烘,却也没有空工夫,终日有事做了亦不觉冷。”
正说着,又见一个小脚丫头年纪却有十五、六,端上点心,又将茶碗冲了一冲,姨娘便请师母吃点心。师母用过了点心。阿莲早坐在小椅上,赵姨娘递了两个与她,自己便走到运使公房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又走出来仍坐在原处师母。
正要说借洋的话,只听得姨娘说:“杭州现有信来。”指着阿莲说道:“她的老子受不得辛苦,考了遗才便病了一次,刚刚好了又进正场,几乎不得出场。二场却不能进场,现在病得要死,闻已动身,看来不日便要到家了。师母家可有信来?”师母道:“我们那一个只要有文章做,哪管家中死活,不瞒姨娘说,你先生出门家中只放英洋十元,不上十天早已用尽,现在并柴米皆无,意欲向府上通通冬季束脩。”
姨娘听了便说:“师母不要怪,这事我做不得主,要问我家老爷。”师母道:“老太爷面前可为我说一声。”姨娘说:“老太爷不管事,说亦无益。”师母无法,只得辞了出来,一口气跑到娘家,问她娘借了一担谷,自已叫长工挑至水碓中舂好,复回家看儿子。只一日跑得汗披雨流,自己笑说道:“幸亏脚大,方有饭吃。”又当了几件衣服凑用了几日。其时已是八月廿六、七,闻得西溪村监生魏老爷从场中病回来了。师母道:“我们家的不要生病才好。”
正想着,先生陡然到家,见了老婆便说:“我今科必定中的。一路顺风,三日便到家,连厘局中人说这位考先生满面喜色,个个皆如此说,岂不是中的预兆?”那师母听了便对他面上一看,哪有喜气,满面皆是风尘色,说道:“你息息罢,你儿子病了多日,你进房去看看。”
那先生便进房问了儿子病由。说了七、八句便出房说:“我的行李挑回来放在哪里,考篮内有三场文稿不可遗失,中了是要刻朱卷的。”那师母哪里知文稿是何物,说道:“我一概未动放在中间。”
先生吃过了茶,便将考篮打开取出文稿。闻得郑芝芯亦回来,一直来寻芝芯,见了芝芯便欲将文稿取出要他批点。芝芯道:“文章是无凭据的,大凡中的人是中命不中文。”因此将文章仍放在桌上,先生偏要他批,将文稿塞在他手中。芝芯无法只得将他三篇文稿略略看了一篇,说:“好极。”
先生便请他加批语,芝芯即写了八个字是“理到法随,丝丝入扣”,原来,头题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两节”,此题须得先经起义,作法方关合下文孔子曰:“才难两节微旨。”先生嫌他批得不对路。芝芯又将他第二篇、第三篇看完,各加批语,又总批了两行,起来拱拱手说:“中是必中的。”
先生喜得颠头播脑,犹如已中了一般,便要看芝芯的文章。芝芯道:“我的文章无稿,哪个有这空工夫抄出来。”先生不信,芝芯赌咒说:“如有稿抄出来便是乌龟。”先生方不便再说。仍坐下谈这一个头场好,那一个二场好,芝芯道:“我虽下场,我最嫌的是谈文章,即使有命会中,我亦不谈。我今年并非要想举人去考,实系谋利起见。我实对你说,我年年下场皆是为人枪替,就是我中了个副榜亦是无意中得的。我每年下场,总要赚他二、三百元笔资。我不过小时候所熟者八股,到了大时改不来业。所谓酱里虫酱里死,即趁此得两个洋钱用用。其实举人我情愿让与别人中。所以我平日总不做文章,此种苦头是吃怕了的。从前我考书院一夜要做八、九篇,亦不过为利起见,众人便说我好手,此二字我亦不愿受。我今年已四十多岁,深悔从前将心思用入时文中,错过了许多好机会,只因家无恒产,又生在七、八代读书人家,自娶妻室后,食口日多一日,不能供养,只得将错就错,如今是悔不过来了。若说中举人,我有五、六分拿得住,你不看见我从前两次为人枪替,皆是荐卷的么。今年,我听他中不中,我已得了三百英洋,够用数月了。”
先生听了心想:“这人却是乖巧,原来是名利两得的,我可是笨汉,只知呆做文章,从“名”字一边想,便把“利”字丢开了,并且连一个副榜亦不曾中,真真令人愧死。”一言不发辞了芝芯,回到家中睡在床上,老婆叫他吃晚饭,先生说:“不要。”老婆见丈夫似有不耐烦情形,只说是望中心切,便恐丈夫心焦又要与她寻闹,故借银一节亦不敢与丈夫说。
又过了数日,却是放榜日期,先生便不敢出门,故连隐仁处亦不敢来,诚恐不中被人笑话,此是下场回来做秀才的习气。
不知先生中与不中,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经大难居然悔过 爱小脚遽尔成亲
却说先生脾气,每到放榜日近,终日高卧,并客亦不见,只说生病。这日听得门口有人叫道:“某人中了”,先生禁不住高问道:“我呢?”其时傍晚,只有听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