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作品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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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袋东西你打算卖什么价钱?”
“四万块钱。”
“我给你两万块。”
“不行。”
“两万五。”
“不行。”
“三万吧。”
“价钱就是四万块;一分钱也不能少。”
“好吧,我给你。明天早上十点钟我到旅馆里来。这件事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咱俩私下见面。”
“很好。”于是那位客人站起来,向全场的人说:
“我看时间不早了。这几位先生的话不乏可取之处,不乏趣味,也不乏魅力;不过,如果大家不怪罪的话,我就先走一步了。承蒙大家同意了我的请求,多谢诸位的盛情。请主席替我保管这个口袋,等我明天早上来取,另外,这三张五百块钱的钞票,也请您转交理查兹先生。”钞票交给了主席。“九点钟我来取这口袋,十一点我会到理查兹先生府上交那一万块钱的余数。晚安。”
于是他溜了出去,撇下了正在大声喧闹的听众,喧闹声中夹杂着乱七八糟的欢呼声、“天王调”的歌声、不驯服的犬吠和“你——呀——决——呃——不是一个坏——唉——唉——蛋——阿——阿——阿门!”
4
回家以后,大家的祝贺和恭维把理查兹夫妇一直折磨到半夜。然后才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他们脸上挂着一丝悲哀,一声不响地坐着想心事。后来玛丽叹了一口气说:
“你说这能怪罪咱们吗,爱德华——真能怪罪咱们?”她转眼望着躺在桌子上前来声讨的三张大钞;刚才来道贺的人们还在这儿满怀羡慕地看、敬若神明地摸呢。爱德华没有马上回答;后来他叹了口气,犹犹豫豫地说:
“咱们——咱们也是没有办法,玛丽。这——呃,这是命中注定。所有的事情都是命中注定。”
玛丽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他,可是他没有看妻子。停了一会儿,她说:
“从前我还以为被人恭喜被人夸的滋味挺好呢。可是——现在我觉得——爱德华?”
“嗯?”
“你还想在银行里呆着吗?”
“不……不想了。
“想辞职?”
“明天上午吧——书面的。”
“这样办也许最保险了。”
理查兹用两只手捧着脑袋,喃喃地说:
“从前,别人的钱像水一样哗哗地流过我手上,我心里从来不打鼓,可是——玛丽,我太累了,太累了——”
“咱们睡吧。”
早上九点钟,陌生人来取那只口袋,装在一辆马车里运到旅馆去了。十点钟,哈克尼斯和他私下交谈了一会。陌生人索要到手五张由一家都市银行承兑的支票——都是开给“持票人”的——四张每张一干五百元的,一张三万四千元的。他把一张一千五百元的放进钱包,把剩下总共三万八千五百元全都装进一个信封;还在信封里夹了一张在哈克尼斯走后写的字条。十一点钟时,他来到理查兹家敲门。理查兹太太从百叶窗缝里偷偷地看了看,然后去把信封接了过来,那位陌生人一言不发地走了。她回来时满脸通红,两条腿磕磕绊绊,气喘吁吁地说:
“我敢保证,我认出他来了!昨天晚上我就觉得从前可能在哪儿见过他。”
“他就是送口袋来的那个人吗?”
“十有八九。”
“如此说来,他也就是那个化名史蒂文森的了,他用那个编造的秘密把镇上的所有头面人物都毁了。现在,只要他送来的是支票,不是现款,咱们也就毁了,原先咱们还以为已经躲过去了呢。睡了一夜,我刚刚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可是一看见那个信封我又难受起来。这信封不够厚;装八千五百块钱,就算都是最大的票子,也要比这厚一点儿。”
“爱德华,你为什么不愿要支票呢?”
“史蒂文森签字的支票!假如这八千五百块钱是现钞,我也认了——因为那还像是命中注定的,玛丽——我的胆子向来就不大,我可没有勇气试试拿一张签了这个招灾惹事名字的支票去兑现。那准是一个陷阱。那人本想套住我;咱们好歹总算躲过去了;现在他又想了一个新花招。如果是支票的话——”
“唉,爱德华,真是糟透了!”她举着支票,嚷了起来。
“扔到火里去!快点儿!咱们千万别上当。这是把咱们和那些人绑在一起,让大家都来耻笑咱们的奸计,还有——快给我吧,你干不了这种事情!”他抓过支票,正想紧紧攥住,一口气送到炉火里去;可是他毕竟是凡夫俗子,而且是干出纳这一行的,于是他停顿了一下,核实支票上的签名。不看则已,一看,他差点儿昏了过去。
“给我透透气,玛丽,给我透透气!这就像金子一样呀!”
“噢,那太好了。爱德华!为什么?”
“支票是哈克尼斯签的。这究竟是搞的什么鬼呀,玛丽?”
“爱德华,你想是——”
“你看——看看这个!一千五——一千五——一千五——三万四。三万八千五百!玛丽,那一口袋东西本来不值12块钱,可是哈克尼斯——显然是他——却当作货真价实的金币付了钱。”
“你是说,这些钱全都是咱们的——不只是那一万块钱?”
“嗯,好像是这么回事。而且支票还是开给‘持票人’的。”
“这有什么好处吗,爱德华?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看,这是暗示咱们到远处的银行去提款。也许哈克尼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件事。那是什么——一张字条?”
“是呀。是和支票夹在一起的。”
字条上是“史蒂文森”的笔迹,可是没有签名。那上面说:
“我失算了。你的诚实超越了诱惑力所能及的范围。对此我本来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但是在这一点上我错看了你,我请你原谅,诚心诚意地请你原谅。我向你表示敬意——同样是诚心诚意的。这个镇子上的其他人不如你的一个小手指头。亲爱的先生,我和自己正正经经地打过一个赌,赌的是能把你们这个自高自大的镇子上十九位先生拉下水。我输了。拿走全部赌注吧,这是你应得的。”
理查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这好像是用火写的——真烫人哪。玛丽——我又难受起来了。”
“我也是。啊,亲爱的,但愿——”
“你想想看,玛丽——他竟然信得过我。”
“噢,别这样,爱德华——我受不了。”
“要是咱们真能担当得起这些美言,玛丽——老天有眼,我从前的确担当得起呀——我想,我情愿不要这四万块钱。那样我就会把这封信收藏起来,看得比金银财宝还珍贵,永远保存。可是现在——有它像影子一样在身边声讨咱们,这日子就没法过了,玛丽。”
他把字条扔进了火中。
来了一个信差,送了一封信来。
理查兹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念了起来;信是伯杰斯写来的。
在困难日子里,你救过我。昨天晚上,我救了你。这样做是以撒谎为代价的,但是做出这个牺牲我无怨无悔,而且是出于内心的感激之情。这个镇子上没有谁能像我一样深知你何等勇敢、何等善良、何等高尚。你心底里不会看得起我,因为我做的那件事是千夫所指,这你也明白;不过请你相信,我起码是个知恩必报的人;这能帮助我承受精神负担。
伯杰斯(签名)
“又救了咱们一命。还要这种条件!”他把信扔进火里。“我——我想真还不如死了,玛丽,我真想无牵无挂。”
“唉;这日子真难过,爱德华。一刀刀捅到咱们心窝子上,还要他们格外开恩——真是现世现报哇!”
选举日前三天,两千名选民每人忽然获赠纪念品一件——一块大名鼎鼎的双头鹰假金币。它的一面印了一圈字,内容如下:“我对那位不幸的外乡人说的话是——”另一面印的是:“去吧,改了就好。平克顿(签名)。”于是那场著名闹剧的残羹剩饭就一古脑儿泼在了一个人头上,随之而来的则是灾难性后果。刚刚过去的那次哄堂大笑得以重演,矛头直指平克顿;于是哈克尼斯的竞选也就马到成功了。
理查兹夫妇收到支票的一昼夜之后,他们的良心已经逐渐安稳下来,只是还打不起精神;这对老夫妻慢慢学会了在负罪的同时心安理得。不过有一件事他们还须学会适应,那就是:罪孽仍有可能被人觉察的时候,负罪感就会形成新的、实实在在的恐怖。这样一来,负罪感就以活生生的、极为具体而又引人注目的面貌呈现出来。教堂里的晨祷布道是司空见惯的程序,牧师说得是老一套,做的也是老一套。这些话他们早就听过一千遍了,觉得都是废话,和没说一样,越听越容易打瞌睡;可是现在却不同了:布道词好像成了带刺的檄文,好像是指着鼻子骂那些罪大恶极而又想蒙混过关的人。晨祷一散,他们尽快甩开那些说恭维话的人,撒腿就往家里跑,只觉得寒气一直钻到骨头缝里,这种感觉——一种影影绰绰、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恐惧,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碰巧他们又瞥见了在街角处的伯杰斯先生。他们点头和他打招呼,可他没有搭理!其实他是没有看见,可他们并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呢?可能是——可能是——哎呀,可能有好多层可怕的意思。也许他本来知道理查兹可以还他一个清白,却不动声色地等待时机秋后算账?回到家里,他们忧心忡忡,不由得猜想那天晚上理查兹对妻子透露伯杰斯无罪的秘密时,他们的佣人也许在隔壁房间里听见了;紧接着,理查兹开始想像当时他听到那个房间里有衣服窸窸窣窣的响声;接下来他就确信真的听到过。他们找个借口叫莎拉来,察言观色:假如她向伯杰斯先生出卖了他们,从她的行为举止就能看得出来。他们问了她几个问题——问得不着边际、前言不搭后语,听起来毫无目的,让那姑娘觉得这对老夫妻一定是让飞来横财冲昏了头脑。他们用犀利的目光紧紧盯住她,把她吓坏了,事情终于弄假成真。她满脸通红,神经紧张,惶恐不安。在两个老人眼里,这就是做贼心虚的明证——她犯的总归是一桩弥天大罪——毫无疑问,她是一个奸细,是一个叛徒。莎拉离开以后,他们开始把许多毫无关联的事情东拉西扯,凑在一起,得出了可怕的结论。等到形势糟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理查兹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的妻子问:
“唉,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那封信——伯杰斯的信!话里话外都是挖苦,我刚刚明白过来。”他复述着信里的话,“‘你心底里不会看得起我,因为我做的那件事是千夫所指,这你也明白’——啊,现在再清楚不过了,老天保佑吧!他知道我明白!你看他字眼用得多有学问。这是个陷阱——我瞎了眼,偏要走进去!玛丽,你——?”
“唉,这太可怕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没把你的那份假对证词还给咱们。”
“没有——他是要攥在手里整治咱们。玛丽,他已经跟别人揭了我的底。我明白——我全明白了。做完晨祷以后,我在好多人脸上都看出这层意思来了。啊,咱们和他点头打招呼,他不搭理——干过什么他自己心里有数!”
那天夜里请来了大夫。第二天早上消息传开,说这对老夫妻病得很厉害——大夫说,他们是因为得了那笔外财过于激动,再加上恭喜的人太多,贪了点夜,积劳成疾了。镇上的人都真心实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