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恨累累-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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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体现在她对一个人的好奇上。
这个人便是这群孩子中年纪最大、公认孩子王的十三岁少年,当初对朱小小说出第一句话的人,步蓝。
朱小小听旁人说过,步蓝七岁那年被个陌生人送来村中,在村长家一住便至如今。她曾对步蓝的名字由来好奇许久,因着这个名字实在过于文气,比起同村的阿黄春花之流,让人不免去猜想他七岁之前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只是没有问出个结果。
最受大家欢迎的步蓝唯二的死穴,一是七岁之前的生活,二是不肯轻易下水。
于是在这个临海的小渔村,每次大家下海嬉戏时,他要么站在一旁观望,要么一个人堆着沙子。
久而久之,比起沙雕堆砌,无人能比他更出色。
那时年幼不谙世事,很久以后朱小小才明白,那是一个孩子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忍耐。
然而世间总有意外,不知是所谓命中注定还是阴差阳错,就在朱小小入住村中的第二年,这个平静了许久的小渔村,发生了十数年难遇的啸浪。
那场海啸夺走了村中十余人的生命,冲毁了近海的一大片屋舍。却也让挣扎在浪涛间的朱小小被步蓝所救,互相扶持着爬上一棵断折的红树,在上面趴了整整两个日夜,终于得救。
灾后的村中一片狼藉,失散的亲人紧紧的拥抱,失去至亲的村民痛哭失声。朱小小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知不觉间落下泪来。
人道患难见真情,也许是因为那两天的互相鼓励,也许是因为那段日子中倾吐的心事,两人的距离就此拉近。
他们在雨后一起去看沙滩上的贝壳,沙间水坑里有鱼虾乱蹦,吓得朱小小不敢靠近,却推着步蓝要他去捡拾;他在海边堆出活灵活现的小动物,站在一旁笑着看她笨笨的怎么都学不会;她硬拽着他去村口听戏,搬来个胡床并肩坐在一起,最后却是他听得入神不愿离开,而她在一边无聊的打着盹;戏罢后他犹不满足,找了个空旷的地方拉她一起对戏,他演许仙她扮白蛇,变声期的公鸭嗓和女童稚嫩的声音不伦不类的发音,却是一模一样的专注和认真。
五年,将将五年时光,朱小小从八岁稚女长到情窦初开的十三岁,步蓝依旧长她五岁,已是将至弱冠。
终于,依稀相悦。
朱小小记得那一天,距离她的十三岁生日还有整整五天时,朱家来人了。
那人是朱府如今的管事之一,姓孙。孙管事带来朱老爷的一句话:“家中已安妥,请小姐于后日动身回府,生辰便在府上操办。”
朱小小怔怔的听着,想起昨日步蓝刚刚对她坦承欣悦之意。他在海边那处两年前带她前去的澄砂灿然之地堆出一方小小金池,微笑着低头看她,掩不住面上微红:“小小,其实此地有个名字,唤作海角。而海角的对面,那片海湾过处,有一脉银砂,夜如月华,便是天涯。”他伸手搭上她的肩头,掌心的温度暖热心口,“你还未长大,而我还有必须要去完成的私事,所以,再过五年……下一次,我会在天涯建起一座银池,娶你进我步家的门,你说好不好?”
那一刻,金砂在阳光下泛出耀目光彩,她听着他柔软的尾音,在心底,悄悄种下一颗承诺的种子。
天涯……
天涯。
她独自立在风中,小小的心头还未懂得人世的沉浮,便如天边云卷云舒,风过无痕。
她只是在回忆,回忆昨天站在海角之畔的两人。
她想着,希望五年后再见,会是一个银月幽幽的晚上,有温柔的风深湛的天,和月下银珍满铺般的珠池。
那么,她就可以微笑着将手交付在他的掌心,红着脸告诉他:“好。”
朱小小回到朱府,在那方院墙那片天空下,从十三岁到十八岁,正是五年前步蓝同她在一处时曾经成长过的岁月。她觉得这几个岁数很好,每一年都像是过去的一段重启。她也曾默默幻想五年后的步蓝会是什么模样,会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她眼前。她知道他身份蹊跷,却始终相信他的承诺——信他会在五年后出现,带她走过海角去往天涯,娶她做他最美的新娘。
其实在很多个年少的最初,懵懂的情感并未有想象中的那么执着与深刻。然而当长久的等待开始的那一刻,过往记忆的碎片会在无数次的回忆中被一遍遍的加深弥合,最终化为心底最深最牢不可破的执念和勇气。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取材于容祖儿的《小小》,听完后莫名的打动了我。
29
29、(八) 。。。
朱家的两个女儿,年龄差了六岁。十六岁那年,朱家老爷开始着手为自己的幺女寻媒,却被这个向来听话的女儿安静的拦下。
“爹,”她轻声道,“女儿心中已有了一人,请您允了女儿,再等两年。十八岁,就等到十八岁。”言毕,轻轻跪倒。
朱老爷看着自己这个向来温顺的女儿这前所未有的固执,最终点了头。
她如愿等了两年,等到洛城一片风言风语,等到说媒之人从络绎不绝到门可罗雀,等到二九年华近在眼前。
却等来,十八岁生辰上,周国周王秦川一纸婚书,郡王秦京自请纳朱府幺女为妾,一月后入郡王府。
人间百姓,士农工贾。
朱家不能抗旨,更何况这在他人看来无疑是朱府受了天大恩典。一介微末商贾之女,竟能入得皇家内院,还有什么好不愿的?
朱小小的眼泪落在那份婚书上。
她没有选择。
纳妾不同娶妻,不过一乘小轿十余乐鼓。半宿独坐,最终等来的却是个陌生的丫鬟。
丫鬟对着她轻轻一福:“郡王说,您定然不知他为何要无故纳您为妾,毕竟素不相识。”
朱小小蓦然抬头,望向眼前的丫鬟。
丫鬟依旧低着头,恭敬的字字重复:“郡王知晓您意中人是谁,请您在府上等待些日子,自会带您与那人相见。”
朱小小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为何……”
她不是傻子,秦京这种种行为,有太多的异常,一个个疑问盘结不清,令人只觉惶然。
丫鬟摇摇头:“奴婢不知,请您莫要多问,莫要为难奴婢。”
口气虽然委婉,却是毫无转圜余地。
朱小小自此便在郡王府上住了下来,并很快得知如今与周国矛盾颇深的徐国有位掌龙渊握兵权的上将军,四年前由徐国三皇子云柯带入徐宫,滴血认亲确凿无疑,为徐国先王私生子嗣,姓云名株,字步蓝。
消息依旧是由丫鬟带给她的,明显是遵照秦京的意思。同时还有这云株实为半鲛的妖孽身份——当年的徐王正因如此而赐死其母,这位皇子却被偷梁换柱留下性命。
于是十八岁那年他被自己天生体弱难争皇位的兄长——云柯带回,助他共谋大业,一晃将近五年。
府上半年生活,院中伺候的仆妇对她不冷不热,毕竟谁都知道这妾室一夜失宠,也就是看着朱小小偏安一隅毫无威胁,才没有多少人明里暗地为难她。
半年后,她第一次见到那位她名义上的夫君,秦京。
眉目清朗的男子微笑着看她,吩咐随他前来的下人:“‘请’朱小姐,上马车吧。”
步蓝与云柯,曾是暗中交往十数年的兄弟,曾是五年共谋大业的君臣,甚至亦是暗中交接揣测的劲敌。王室倾覆是不会腻烦的折子戏,血缘与利益牵挂一处后,仅做鱼死网破的见证品。
朱小小十八岁生辰那日,步蓝去相约的天涯与朱小小见面。
外敌盛而同舟共济,外敌亡则兄弟阋墙。周国成为推倒这欲坠之墙的最后一只手,两人皆赌自己手中的筹码更重。
最终输了的人,是步蓝。
就如离队的将军,便不再是将军。
朱小小走下马车的那一刻,看到的是一路侍候她的小丫鬟伸手掀开车帘,然后那动作定格,瞳底的生机一瞬便涣散熄灭。
利器切入身体时有种令人悚然的微响,视线中亮起金属刺目的反光。腥红血浆带着切断的碎末淋漓了一身,朱小小一时窒息,突如其来的强烈刺激让她眼前发黑。那小丫鬟的尸体被人随手扔在一旁,心口处喷涌的鲜血泅染上土地,浸成褐黄。
脖颈处抵上冰冷的触感,血味仍然浓烈的溢散在吸入的每一口空气中。朱小小几欲作呕,若非看到那自数十米外的树丛间一路厮杀而来的男子,她大概已经吐了出来。
心脏在高频率的疯狂跳动,一时难以分辨是惧是惊是喜。耳朵因为方才的刺激而嗡嗡不止,一片嚣乱的杂音中,耳边这个以剑抵着她脖子的男人却熟稔的唤着不远处与十几士兵激战的人:
“步蓝,皇兄劝你,把剑放下。”
被这群兵士忽然围上的瞬间,步蓝便知道,这场赌局,是自己输了。
在看到那被他放在心尖上早成执念的女子脖颈上浅浅渗出的血丝时,步蓝明白,他已没了选择。
身边是为数众多拼尽全力也未必能有生路的兵,不远处是那个因自己的一句允诺而耗渡青春等待数年的人,他几无胜算。
成王败寇的道理,就如弱者为肉,强者食之。
“云柯,你想要的,我给你,不要伤了她。”此言一出,是彻底的决裂,亦是妥协。步蓝垂下手中的剑,放弃反击,抬头望向少女所在的方向,竟微微一笑:“小小,别哭。”
朱小小才发觉,自己的脸已被泪水渍的生疼,水迹滑落下颚滴进衣领,融入脖子上浅浅的伤口之中,阵阵刺痛,眼泪落的更多。
是……太疼了吧。她却无法分辨,那生生作痛的,是被眼泪沾湿的伤口,还是那因为看到了终局而失却正常频率的跳动的心?
“步蓝,你终究不是生在皇宫的人。而人生如我,冷暖之间,只会相信自己。”
话音落,刀锋起,兵众团围,死神逼近。
一刀,皮开。
二刀,肉绽。
三刀,白骨隐现。
云柯没有什么玩弄敌人的心思,要的是最直白的结果。于是手下们动手毫不留情,眨眼间,已是十人百刀,血肉横飞。
彷如千刀万剐。
而步蓝始终站在原地。
朱小小咋不远处安静的看着,看那俊朗男子衣衫尽赤,看他双目敛起随之血肉模糊,看到乌黑瞳孔间染上越来越多的鲜红,绝艳如火烧焰色,亦如那渔村戏台上他簪在她发间的灼灼红花。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曾经,那仿佛漫长的等待还未开始的时候。夜色下大海起伏白浪翻卷,他的眼睛在夜色中暗如渊洪,盛满一个世界的孤寂:
“小小,从前……我的兄长说,我的娘亲是被人一点点刮下血肉折磨至死的,所以有时候我会想,那是不是很疼?而以后的我,又会以什么方式死去?
那一定很疼。
如今的你,也是这样死去。
步蓝,你说对不对?
她跌跌撞撞的蹭了过去,跪倒在红成浅泊的银砂之中,伏□去,小心的抱起那具粘连血肉残余的骨骸。
他们是如此的心有灵犀,皆穿了与初见离别时一般的衣衫,如雪似云的白。本是一对神仙眷侣似的人物,如今却只有衣色皆成鲜红,却未全染,于是斑斑驳驳的红白错落,不似喜服,亦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