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5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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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宋军在发兵前,抵达邕州的西军只有五千余,加上荆南军,可堪一用的兵力只有七千——那些新军,没必要不用计算在内。
五千是全部装备铁甲的精锐,若是与之前交过手的荆南军比较起来,必定要胜出一筹,唯有水土不服一条,可以让他们不战自溃。
只是韩冈——曾经让他在胜利刚刚降临的那一刻,又将他打得大败而逃的韩冈——在宋国却是以医术闻名。不过李常杰不相信他能制服得了南方的瘴疠。而且交趾在失去了人和的时候,也只能依靠天时和地利,无论如何,都要拖到下雨才行。
……………………
理应是数九寒天、腊月隆冬的时候,头上却是一轮炽烈得似乎能将水烧开的太阳。
本应是在冰雪中艰难的迈着脚步,冷得瑟瑟发抖,还要担心着鼻子耳朵会不会冻伤后掉下来。但眼下却是汗流浃背,背后的衣袍就结了厚厚的盐霜。
这分明是关西盛夏时都少见的暑天,却是在快要过年的时候遇上了。
不过韩冈为了交州难捱的天候和水土,用了近一年的时间,做下了充足的准备。解暑的药材、驱蚊的药材、补充流失盐分的盐水,韩冈领导下的转运机构,不仅仅是在后方运送着资材,也包括随军行动,合理安排全军的饮食,保护着上万大军的身心健康。
只是外界环境上的剧烈变化,人也许还能适应,但牲畜就不可能。从关西一路南下,军中的战马损耗得有些大。士兵们能喝干净的开水,总不能给马也烧开水。人能脱衣服,马却不能将身上的长毛都褪掉。士兵们哪里不舒服,还能说给医生听,但马的一张嘴是用来吃草料的,没办法说话。
同样是饮食和气候上的问题,西军的将士们还能在医护人员的悉心照料恢复健康,逐步适应交州的水土;可是他们所骑乘的战马,已经有许多一命呜呼。
自进入平原地带之后,战马损耗的情况也越发的严重起来。韩冈每天起来,听到的头一个消息,就是昨天死了多少匹战马,又有多少匹战马病倒。
“幸好有滇马来补充。”韩冈叹着气,看着手上怵目惊心的数字,“否则关西最精锐的几个骑兵指挥,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人有马的马军,差不多近一半人要转成步卒了。”
“旧年国中,骑兵有马的十中不过一二,也就这两年熙河开了马市之后才好了那么一点。现在又有了滇马,南方日后也就不用再怕骑兵只有两条腿了。”燕达倒是笑着,一路顺利进兵,他的心情也是越来越好,“还要多谢副帅赠马,要不然末将就只能骑着四尺高的吗上阵了。”
韩冈摇头道:“逢辰你说哪里的话。我这文官坐牛车都行,你身为要上阵的大将,却是万万骑不得劣马。”
燕达从关西带来的坐骑在穿过交趾北疆山区后也病倒了,军中的兽医医治不了水土不服的疾病。燕达没奈何,就只能去刚刚送来的数百滇马中,挑了个头最高的一匹来骑乘,只是矮子里拔将军,到最后还是一个矮子,与正儿八经的河西良驹没法儿比。
韩冈见着燕达身为主将,却骑着一匹肩高还不到四尺的矮马,实在不像样子,看着就让人笑话,哪里还能摆出大将的威风,震慑军中?就把自己一直以来骑着的一匹有着北马血统的良驹送给了燕达,尽管还是比不过燕达之前的黄骠,但也算是看得过去了。
“诸峒蛮军在外面杀人放火,做得都是斩草除根的活,但李常杰始终没有出来一步。”燕达为坐骑谢过了韩冈,说起了正事,“接下来该怎做?是否要”
章惇沉吟着,“还是要慢一点,解决了富良江北面,再考虑南面,要以防万一。”
“现在才是腊月上旬,我们还有近两个月的时间来打进升龙府,要稳着一点。”韩冈说道,“而且交趾人将船都拖到了南岸,还要用些时间,将木筏或船只打造出来。”
未虑胜、先虑败。章惇和韩冈的谨慎,让燕达感到安心。
尽管已经打得交趾人不敢渡江来反击,可就算将新兵都算进来,掌握在安南行营手中的兵力毕竟也只有万人,一旦疏忽,就是万劫不复,完全没有失败的余地。
不过话说回来,官军兵微将寡,能打到富良江边,就是功劳;没有攻下交趾王庭,这并不是罪名。即便现在章惇、韩冈领军回师邕州,都是大功一件。
当然,燕达不会认为章惇、韩冈两人会就此罢手,见好就收。
两名主帅的心中都是转着将交趾彻底灭国的打算,一劳永逸的解决南方的敌人。要不然一系列有损两人声名的举措,就不会从安南经略司中给传出来,这都是为了铲除交趾立国的根基,其当务之急就是要清理土地上的人口。
从经略招讨司的临时驻地出来,燕达就遇上一队押送生口去城北营地的士兵。一行人中,男女老幼都有,踉踉跄跄的在长枪之下走着。
舍不得耕种许久的土地,舍不得居住数代的家宅,更舍不得烧毁家中后院的存粮,恋土的农耕民族不到最后一刻就不会逃离家乡,能下决断的毕竟是少数,等到州县官们纷纷南逃,连组织撤离的主心骨都没有了。
没有山峦可以藏身,由河流冲击而成的三角洲平原,就连面积稍大一些的树林都少见,除了渡过富良江,也没有别的道路。但十数万人要渡过大江,哪有那么容易。道路都给拥堵了起来,到最后,就只能成为俘虏。
同情?
燕达的心中当然是有一点,周围士兵们眼中也隐隐藏着一些。当看到饱经磨难被换回来的汉家百姓之后,一点同情全都烟消云散。
而且燕达看到更多的还是复仇的快感,尤其是从邕州征召而来的新军,一个个都与交趾有着血海深仇,亲人罹难,屋宅不存,如今终于能在交趾国中报复回来,心中只有痛快畅意。大部分针对平民的差事,都是交给他们去完成。
常言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杀入富良江北岸的数万洞蛮,即是兵又是匪,一梳一篦的来回扫荡,城镇乡村都毁于一旦。而在他们劫掠地方的同时,宋军的脚步继续向着南方缓缓前进。但富良江下游的这片平原毕竟不大,数日之后,慢慢行进的大军,已经能听到富良江江水的流淌。
“唐时的安南都护府驻地、现今的交趾王都。这座矗立于富良江畔的南天都会,自唐武德四年立城以来,历经多方之手,名号改换不定。从始建时的紫城,到唐末的罗城【螺城】,又在五代南汉守将吴昌岌自立后改名为大罗。
不过这之后,交趾的都城都在南方的华闾。直至李公蕴代黎氏立国,以大罗‘宅天地区域之中,得龙盘虎踞之势’,遂将交趾王都由华闾迁至此处。迁都之始,李公蕴率众宿于城下江边,有黄龙现于御舟,以其祥瑞,故改大罗为升龙府,迄今已有六十余年。”
何缮对交趾王都的介绍,让人觉得他这个降人还是有些用处。不论他是早有所知,还是得官后才临时抱的佛脚,有这份见识,倒是没有浪费韩冈给他的那一张空头宣札。
“现在还有近十万流民聚集在富良江北岸。”燕达问道,“诸峒蛮军都是摩拳擦掌,要将他们分食。这件事,是交给三十六峒和广源军去做,还是由我们动手?”
“只要官军压过去,他们自然就会四散而逃,只要将他们驱散就行了。”章惇无意去让手上单薄的军队去卖苦力,“剩下的事,都交出去,只需要盯着南面!”
第20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20)
【不敢再说什么了……】
旱季中的富良江,远比长江要细要窄,比起水丰时的珠江支流——左江看着也不如。但暴露出来的宽阔河滩,则告诉北方来的异国之人,到了雨季,流淌在这条横贯中南半岛的江河中的水流将会多宽多广。
这一点,韩冈感觉着倒是与黄河有些相似,都是水枯仅在河床中心有水,而到了洪水来临时,便是一下宽阔了数倍,一望十几里,根本都看不到对岸。
江面上没有船只,空荡荡的,只有偶尔跃出水面的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江鱼。滚滚浊流中,偶尔也泛起从上游飘下来的树干、枝叶、以及人和兽类的尸体。
虽然已经打到了富良江边,但要过江就要让人破费思量了。在升龙府北岸扎下营盘的这几天,都能看到江面上一艘艘交趾人的战船在耀武扬威,欺负着宋人无法过江。不论是用木筏,还是临时打造的渡船,想要将大军运送过去,都要先冲破水面上的这一道防线。
“战船在哪里?”韩冈眯着眼睛。
“就在对岸的港中。”
李信的视力比起韩冈要强些,上百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就停泊在江流对面的港口中,其中比较大的十几艘,与普通商船、渡船在外形上有些区别。
“上游也来了!”
李信的一名亲卫同时喊了起来。
三艘交趾战船从上游直放而下,每一艘都不算大,只有七八丈长,窄长的船型在江水中箭一般的乘风破浪,气势汹汹的顺水冲了下来。
“三哥,快回堤上去。”李信立刻一声断喝。
站在河滩上的一群人太过显眼了,这三条船很明显就是冲着韩冈、李信他们过来的,江水就在十几步外,万一给他们贴着河滩一阵箭射过来,灰头土脸倒是小事,伤到韩冈这位副帅就麻烦了,李信可不打算去堵他们会不会搁浅在河滩上。
韩冈听了,并不逞英雄,转身就往岸上走,几名亲卫簇拥着他,遮挡着箭矢可能飞过来的路线。
李信倒退着也向堤岸上退过去,他惯用的掷矛放在岸上的坐骑那里,腰中只有一柄佩刀。看见三条船上全都张弓搭箭,反手从亲卫手中抢过一张战弓,一箭射了过去。
韩冈走出了射程范围,远远地喊着:“好好招呼,别让他们太得意!”
敌船势如奔马,神臂弓都来不及张开,只有弓箭派上了用场。李信连着射出三箭,他亲卫将长弓保养得还不错,力道要远胜交趾人的战弓。船上射出来的箭矢大部分的都没有飞到李信的脚边,隔着十来步,密密麻麻的插在河滩上。而李信射出的三箭,一箭中了桅杆,两箭射中船帮上的挡箭板,都没落空,就是没有射中人。
三艘轻型战船贴着河滩一晃而过,并没有期待中的搁浅,转眼就去得远了,只留下了一串狂笑和叫骂。韩冈身边的亲卫们都气白了脸,自攻入交趾境内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交趾人如此嚣张狂妄。除了道路难行以外,在交趾国境之内,官军根本就没有受到一点阻碍,现在看到船上的交贼水兵骄狂无比的样子,一众士卒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有几个就当场破口大骂。
“你们气个什么?”李信将手上弓丢还给原主,若是换了掷矛,他有足够的把握将挡箭板后的贼人前后开出两个洞,走过来说着,“眼前这条江,打不过去,自然得让他们笑。打过去了,就有得他们哭!”
李信御下甚严,本身又是韩冈的表兄,连韩冈的亲卫,都老实的缩起头来听训。
韩冈笑道:“这群交趾贼寇的狂妄多半是装出来的。他们这几日连番骚扰,当也是想着让我们尽快渡江。不然我们等我们做好准备,一口气杀过去,他们可是撑不住!”
有交趾人的战船在,要么就是暗中潜行到上游或下游、没有交趾战船的水面去,从那里潜渡过江。又或者,在黑夜用木筏小舟渡过江面。两种方案不是不可以,但危险性都不小。谁也不敢保证交趾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