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4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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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想要一次铸成,注定造不了大船,几千斤的铁佛铁钟铁鼎好铸,十几万斤的船那可谁都没办法。下官也打听了,凤翔斜谷船场,一艘六百料、七百料的纲船,所用的木料就要上万斤。换成铁,三五万斤少不了的,再大一点的船,那就要十万斤往上了……天下没人有这本事!”
“蒲津渡【位于今山西永济】上的铁牛一头也有十几万斤,怎么不能铸?”
吕升卿走过黄河蒲津渡上的浮桥,拴着蒲津浮桥的八头铁牛,连着下面的底座,平均一座十几万斤也都是有的。如今的铸造工艺不会比唐时逊色多少,怎么就铸不成?
“说书,铁牛那可是实心的,而船是空心。说道空心,鼎也空心,但鼎身多厚?船身最多可也就只能有一寸厚,否则肯定会沉。韩舍人也是这般说的,还说了如何换算。说是铁船要想浮在水上,其自重必须要轻于排开的水。”
“说得有理,做起事来却不成。”吕升卿哈哈笑道:“一向以为韩玉昆是做事的人,治才了得,没想到换到了军器监,却是连出笑话。”
吕惠卿没跟着弟弟一起嘲笑韩冈,他犹记得当年在王安石府,刚刚得到官身的韩冈在王安石面前侃侃而谈的场面。小瞧对手,从来都不会有好结果。
“你前面不是说韩冈准备打造铁板吗?”他问着白彰。
“若是打算学着木船那般,想把铁打成船板也难。”白彰摇着头,“抡锤子可不知捶到熙宁几年去。下官听说关西岷州的滔山监。在铸钱的同时,也打造军器。他们在锻造甲页和刀剑时,用的就是江西景德镇破碎瓷石的水碓。比人力要省,只是冬天没水的时候就不行了。韩舍人也说了水碓的事,但东京城里的河水,几乎都是开辟出来的沟渠,水流极缓,根本用不了水碓。所以已经悬赏百贯,征求用畜力或人力的锻锤。”
吕升卿还是忍不住要笑:“临时抱佛脚,就不知有几分用了。”
“未必没有成效。在白马县帮他开井的那一个井师,不是已经授了官了吗?钱是小事,但如果有人念着一个官身,肯定会为此尽心尽力。”吕惠卿板着脸说道,“还有帮着天子打造沙盘的田计,他可是捏泥人的出身,照样被韩冈荐了做了官,如今挂名在枢密院中。”
“此辈亦能为官……”吕升卿的口气有着说不出的讽刺。
“有功于国,鸡鸣狗盗之辈亦可用!”
这些年来,吕惠卿被那些只有嘴皮子的政敌恶心透了,越发的认同起魏武帝的用人策略。
而从神臂弓开始,但凡能献上军国之器的,朝廷都不会吝于一份俸禄。田计得官理所应当,而来自于蜀地的凿井法,一年来也在韩冈着力推广下,在京畿传开了。旱涝保收四个字,引得多少村子凑钱凿取深井,打造提水的风车。那井师也是帮着救了几十万流民的!吕惠卿并不会可惜赏赐给他的官身。
“即便能有人献上锻锤,也不知何时能将铁板打造好,而且龙骨、船肋的事没有解决。”白彰在兴国坊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很清楚一项新技术推广起来有多难,“造船并不容易,就算是木船也要从几大船场调匠师入京。想让他们习惯用钢铁来打造船只,并不是短时间就能见成效的。”
韩冈打算造出的铁船,需要调集大量的工匠,需要耗费巨量的人力、物力。最关键的,还得要有足够的时间——这个结论就是吕惠卿想听到的。只要韩冈不给他惹事,吕惠卿乐得他在军器监造他的船,花个十年八年都没关系。
“韩玉昆既然要造铁船,就让他造好了,我这边也会全力支持他的。在造船之事上,监中上下都依他号令,不得懈怠或拖延。”吕惠卿慢速低沉的语调,使他的命令让人不敢违抗。
白彰连忙抱拳:“下官遵命,请大参放心。”
……………………
另一个夜晚,另一个府邸。
冯京对着垂手弓腰站在面前的青衣官员笑着,“吕吉甫倒是好心啊,竟然在造船上全力支持韩冈。”
“吕参政只不过是想让韩舍……韩冈无暇顾及他事而已,并非真的好心。”
“所以说他是太好心了,民脂民膏是这样用的吗?”冯京的眼神冰寒。
青衣官员点头哈腰:“相公说的是。”
“听说韩冈悬赏了百贯来征求什么锻锤?”冯京问起了另一件事。
青衣官员失声笑道:“其实就是一个舂米的锤子改的,韩冈还照样赏了他五十贯。”
“这是千金市马骨!”冯京冷笑了一声,韩冈的伎俩并不出奇。喝了两口热茶,他慢慢的问出了关键的一句:“军器监的花灯准备得怎么样了?”
“相公放心,肯定能赶在上元节前做好!”
……………………
已经是正月十二,离着上元节只有两天。
韩冈这两日心情很不错。
他在军器监的数千工匠中,为新式锻锤而悬赏。只用了五天,就有了回报。
最简单的一种锻锤,是用脚踩的,就是农家用来舂米的那种,只是将石臼改成铁砧罢了。用着简单的杠杆原理,长长杠杆,短的一段是落脚的踏板,而长的一端拴了个五六十斤的锤头。人站在踏板上,上下踩动,就能将锻锤驱动起来。尽管看起来的确很可笑,但还是比抡大锤要方便得多!尤其是落点不会偏离,十分的稳定,即便是新手也能使用。
另外还有几具锻锤,则更像是真正的机械。也有用脚踏的锻锤,不过一人就可以操作和使用,竟然用了连杆,仿佛是纺机的变形。另外还有两具利用畜力的,都是利用绳索或是皮带传动,带起两百多斤的锤头在一人高的地方落下。
那等舂米型锻锤的结构简单到可笑,而其他几具锻锤结构也同样并不复杂,但效果显著。脚踏锤力道较轻,却可以用来打造精细的部件。而畜力的锻锤,将一块五六斤的熟铁锭,捶打成甲页一般薄的铁板,则只用了吃顿饭的功夫而已。
这也是没有水力锻锤的替代方法,如果利用水力,一眨眼的功夫就是一锤落下。韩冈挂在书房中的佩刀,就是出自于滔山监的铁匠营中,真正经过百次反复折打的百炼钢刀——水力锻锤有两种,一种力道重而慢,一种轻而块。两种锻锤各有各的用处。景德镇瓷器的原料供应,也全靠重锤破碎瓷石,小锤细锤成粉。
只要鱼饵足够大,鱼就能游得足够快。在韩冈看来,吕惠卿、曾孝宽实在太过于浪费军器监这个宝库了。这几千天下最出类拔萃的工匠,他们只需要一个方向性的指引和一块足够大的肥肉,就能爆发出让人惊叹不已的力量。
技术早就到位,只要换个思路。
韩冈的心情很好,今天就随着曾孝宽一起,来看着准备用在上元节灯会上的紧急赶制而成的彩灯灯山。
军器监彩灯的造型是一艘单桅帆船,真船一般大小。用着薄木片赶制而成。沿着船帮挂了一圈小灯,高高挑起的桅杆上,也吊了十几个大灯笼。而船帆,上面挂了数百个小灯笼。外面涂成了红褐色,如同铁锈一般。看着就是个世人心中铁船的模型。
白彰挺着胸脯,带着实际负责此事的官员,站在铁船彩灯前。向着两位判军器监,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可看到今年军器监的彩灯造型,曾孝宽脸色突变,却是又惊又怒的望着白彰。而韩冈,则是很亲热的拍了拍白彰的肩膀,笑得如同船上的灯火一般绚烂:“做得不错啊!”
第46章 正言意堂堂(上)
上元节时,万户悬灯。
一盏盏灯笼,悬于大街小巷之中,仿佛将天上的群星拉到了地面。
大内之前的御街上,一座座造型各异的灯山一字排开。展示在宣德门之前。
而属于各府院监司、皇亲贵胄的彩棚幕次,也同样搭在御街之上。帐篷和彩棚上,同样挂满了灯笼。
正所谓‘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照楼台’,御街和东西大街,却像是两条银河纵横交织在一起。
如果从高处下望,整座东京城就是一座灯的海洋。
宣德门城楼上,赵顼穿着红衣小帽,受过群臣拜贺之后,带着后宫嫔妃坐于一处,饮酒观灯。而宰执和翰林学士们也在城楼上,同享天子钦赐的恩泽。
受了天子甘霖沐泽,做臣子的便要为此而作诗作赋,以谢天恩,并记今日之事。
喝过天子赐下的御酒,重臣们便分韵即席赋诗。好坏不拘,只要应个景就行。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刻作出诗来,回到家中苦思冥想出来再呈上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会被人笑罢了。
王珪才思敏捷,很快就将御制诗做了出来。金玉满堂、符合节日气氛的富贵诗正是他的擅长,虽然备受人笑,甚至他的兄长都戏称他的诗作是‘至宝丹’,但毕竟应时应景,在宫中很受欢迎。
吕惠卿运气不佳,拈了险僻的韵字。不过他的才气在重臣中算是第一流的,只是少费思量,也敷衍了一篇出来。只是他心中有事,写出来后,只确定了有没有犯讳,便没有再多修改。
他跟韩冈之间肯定是闹翻了。
吕惠卿听了曾孝宽说,韩冈在看到灯船的时候是笑着,但他心头怒火有多旺,吕惠卿也能猜得出来。
都是白彰做的好事啊!虽然他直到站在了曾孝宽的面前,得到提醒后,好像才反应过来,叫起了撞天屈。不过其中真伪如何,却说不清楚。曾孝宽回头就说了,“白彰不能用了。”
主持灯山打造的白彰究竟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到底有没有到下面的蒙蔽,吕惠卿无从分辨。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韩冈肯定是恨透了自己——白彰怎么算都是他吕惠卿的人——如果互相交换位置,吕惠卿肯定也会这么判断。
究竟是谁!吕惠卿眯起眼睛,扫着在座的同僚,到底是谁下了黑手?将他和韩冈都给害了!
就在吕惠卿观察着十几位宰辅和学士,他们也都各自完成了今天例行的应制诗。几个宦官将诗篇一张张的贴到了壁上,用灯笼照着。赵顼走过去,一首首看了一遍,随手圈出了头名——又是王珪第一。
赏了今年的上元诗赋,喝了一巡酒,赵顼在嫔妃们的陪伴下,又向下看着满城的灯火。
“官家,那是铁船吧?”
附在天子耳畔的绝色佳丽,遥遥指着城下的一座灯山的正是最近新得宠的朱才人。除了一开始在宣德门上接受百姓拜礼时,向皇后伴在赵顼身侧近处。其余时候,反倒是朱才人靠得天子近些。
顺着春葱一般的纤纤玉指,赵顼望着斜下方、略远处的那艘灯船,很有些惊讶,那的确是军器监灯山的位置所在。他没有想到韩冈竟然这般有底气,在上元节的时候,拿着铁船当作了灯山式样摆了出来,
看着这艘周身流光溢彩的铁船,对韩冈甚为了解的赵顼,知道多半很快就能看到真正的铁船在汴水上航行了。只是赵顼觉得有一点让他纳闷,“灯山不是冬至之后就开始打造吗?为何军器监的灯山会是铁船?”
天子身后的几个高品内侍互相看了看,提举皇城司的石得一便上前一步,“军器监的灯山原本是并不是船型,不过在年节时垮塌了下来,难以修复。而后军器监才不得不用了六天的时间,将新灯山给赶制出来。”
“难怪!”赵顼笑了一声。看来不是韩冈为了彰显自己,而故意弃了原先的灯山,而又重新打造的这座灯船,“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冯京笑着,略略提高了音量:“陛下,韩冈既然能把铁船亮出来,肯定是有把握了,想必很快就能看到实物。”
赵顼兴致高昂的点着头:“朕也是这么想的。”
吕惠卿终于知道到底是谁下的黑手了,几乎要咬碎牙齿,冯京这是将他和韩冈都害了进去。
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