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3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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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向进士们赐了绿袍、官靴和笏板,这也就是所谓的释褐。褐是平民的衣服,脱去平民的衣服后,代表进士已经拥有了官身。自此之后,从民而官。家中的户等也被单独制册,列入官籍之中,不再属于民籍。
众进士一起换上官袍之后,一开始就穿着公服的韩冈就不再显得那么的显眼。
九品以上是青袍,也就是蓝色的官服;七品以上是绿袍。四品五品为朱色,三品以上,那就是紫色。不过赐五品服,赐三品服的很多见,毕竟官品难升,宰执或是地方的守臣中常常有品级不高的,所以为了朝廷体面,都是特赐的朱紫袍服。
而新科进士,尽管封官依然是从九品,但都能穿上七品服,这是朝廷对他们的奖誉,也是要让进士的尊贵由此而体现出来。
韩冈辛辛苦苦三年多,立了多少功勋,才得了一件绿袍。而普通的士子,只需用三场考试,就在服色上追平了他。进士之贵重,便由此可见。
一齐发下来的,不仅仅是衣靴笏,还有用金丝、红绿二色彩绢扎成的金花一支,用来插在帽子上。
这朵金花是宫廷名匠所制,做工的确精致无比,金丝缠成的花蕊清晰可辨,轻轻垂上一口气,就在风中颤动。韩冈看了一阵,便满不在意的往鬓角处插了上去。不像当年的司马光,还要为此纠结一番。
一部宫廷鼓吹从右掖门中出来,而一群马夫也牵着马一起来到东华门前的广场上。
鼓乐齐鸣,四百进士一齐上马,向南从宣德门离开皇城。拉出来的马匹都是从禁军中特别挑出来,本就是温顺无比,加上前面有马夫牵着。就算是从来没有骑过马的南方进士,也不用担心在游街的过程中有何意外发生。
皇城之外,此时已经是人山人海。东京城今日万人空巷,男女老少离家而出,都是为了来看一看新科进士,沾一沾文曲星的文翰之气。
上四军派出的禁军作为先导和护卫,一队仪仗跟进,一班鼓吹紧随其后。再后面,便是以状元、榜眼打头的四百零八位进士。进士之后,还有数百名骑兵跟随。
为了让新科进士享受一下这一荣耀的时刻,上千人的队列一路走得很慢。道路两边都拥挤人群,当进士们的队列经过的地方,那一段道路上就响起一阵喝彩声。而无数仕女,更是挥着手绢,希望进士能望去一眼。
骑在马上,被陌生的人群欢呼叫好。韩冈只觉得他们狂热的程度,堪比后世的追星族。身旁是第八名的留光宇兴奋的脸色涨红,仰着头,在马背上将腰挺得笔直。而紧跟在后面的叶涛,韩冈回头望过去时,也是一般无二的神情。看来真的只有他一人,无法融入这样的气氛。
从宣德门往琼林苑去,先是沿着御街南下,然后在州桥之前,转向西行。一路经过内城的郑门,外城的新郑门,然后抵达城外的金明池,而琼林苑就在金明池畔。
总计七八里路,走了近一个时辰,速度之慢,可想而知。
在琼林苑门前下马,护卫的,穿过敞开的琼林苑大门,走进了这座皇家园林,有别于宫中殿阁给人感觉的端正厚重,而是多了许多秀气。
亭台楼阁,错落而置,环绕在树木、花卉之中,湖水在其近侧。假山、花木等位置的安排,显得匠心独运。每一座建筑顶上,所铺设的墨绿色琉璃瓦,给园林更增添了一股古拙文雅的味道。远远望过去,比起韩冈前世见识过的江南园林规模上要远远超出,而尊贵之气,更是私家园林无法相比。
宫廷宴席的仪式有其定规,不能有丝毫错误。在琼林苑的主殿中,摆下了五六百席,皆是单人的席位。由知贡举的曾布压宴,一众学士、馆阁,在上首陪席。
状元余中领着一众新科进士,按照事先通知过的礼节,行礼、入席、奉酒、谢恩,一步步,都是按着压宴的曾布指派。直到奉酒三巡之后,方才算是结束了这一整套仪式,各自放松了下来,也允许了在席间走动。
小桌上的菜肴,韩冈只动了动筷子,宫廷置办的宴席也并不算出色,而且这样的大宴会,古往今来都是一样,并不是用来吃饭,而是以互相交流为主。
很快,余中先来找韩冈。
这些日子,状元郎忙得脚不沾地。在新科进士要举行的一系列仪式中,状元位份最尊,凡事都要有余中和两名榜眼领头。而具体到一系列的活动,前三名更是要作为主事者,一力承担。
来到韩冈身边,先与韩冈互敬了一杯酒。然后道:“过两日期集,须去国子监拜黄甲、叙同年。还要请韩兄一并做一下《同年小录》,以为日后亲近之用。”
韩冈笑着一拱手,弯了弯腰:“韩冈谨受命”
韩冈很好说话,半开玩笑的回复,让余中也哈哈笑了两声。
礼部试之前在清风楼上的初次碰面,韩冈很是给余中面子。使得余中反过来,也变得愿意亲近韩冈。韩冈的前途光明,且正得圣眷,聪明人都不会与他为敌。何况余中这个好名好利,本身就热衷于仕途的。
前段时间,余中还因为自己中状元而兄长被黜落,而向天子上书,要用自己的状元换兄长一个进士出身。这种做法就是典型的沽名钓誉。
在官场上,的确是有用自己的官阶、功绩,来为自己的亲友赎罪或请官的,但并不多见,而且大部分还不能成功。至于用自己的状元换亲友登科的,却是古往今来第一遭。以余中的心性和才智,应当知道他的这个要求绝不可能实现。真的要换,在礼部试后,就可以上书的。不过余中的名声因此大噪,连天子都觉得他在孝悌做得甚好,赐了余中兄长一个没品级的助教职位。
余中很会做人,又跟韩冈说了几句,便转去找其他几个同在一甲的几个进士。《同年小录》,也就是今科进士的个人资料档案,就跟同学录一般,不过比同学录更繁复。
考生个人的姓名字号、排行生日、籍贯家世,三代名讳,母亲、妻子的姓氏乡贯,乃至考了几次科举,等详详细细的资料都要录入进来。另外还要加上天子颁发的举行科举的诏书,省试、殿试的考官姓名,两次考试的题目,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最后还要请官中的印书局来雕版造册,新科进士人手一份,并呈递天子、中书、还有诸多考官。这当然不可能靠三五个人就完成,需要每一个进士都动手。
余中离开了,韩冈便又变成了独自一人。慕容武在后面被人绊住,叶涛人在对面。而其他进士都与韩冈不熟,不是没有想结交他的,却一时不敢过来。
韩冈喝了一杯酒,正准备站起来,主动过去打招呼。同年可都是日后的人脉,没必要崖岸自高。
这时却走过来一名身着红袍的贵官,远远的叫了两个字,“韩冈。”
第21章 论学琼林上(下)
【凌晨两点写完后,纵横网络出了问题,只能现在发了】
韩冈脚步一顿,眉头也不由自主的一皱。想不到在宫宴之上,竟然被人连名带姓的叫着。
这可不是千年之后,呼名道姓正常无比,亲近的更直接唤名,而略去姓。在这个时代,平辈之间直接叫名讳,那就是在骂人——为什么‘名’之后要加个‘讳’字,就是忌讳的意!长辈能唤小辈名字,但也不是常有的事,基本上是责骂时才用。地位高者亦同此理。
王安石、王韶从来都是称呼韩冈的字,就是天子也道一声韩卿。‘韩冈’二字,说实话,还是他自称的时候比较多。来人直接叫着韩冈的名讳,的确在礼法允许的范围内,但从称呼中就可以知道他并没有带着善意。
来人四十出头的年纪,方面大耳,留着三缕长须,甚有威严。腰缠金丝缠成的御仙花带,却没有配鱼袋——不论金鱼袋还是银鱼袋都没有。韩冈知道,这不是他的职位低,而是官阶高到学士一级之后,出行就不配鱼袋了,只配金腰带。直到升做两府,才御仙花带和金鱼袋一起佩戴,称为‘重金’。
在韩冈身后奉酒的小吏,低声在就他身后提醒——这也是他们的工作之一——“此是杨翰林,讳绘的便是。”
其实不用提醒,韩冈在殿试上已经见过一次,跟着王安石之后,为二甲、三甲唱名的正是翰林学士杨绘。
杨绘曾任宝文阁侍制,后升上来做了翰林学士。以文名著称于朝,不合于新党。除此以外,韩冈对他就没有多少了解了。但杨绘的口气如此之冲,想来也简单。不敢再王安石面前犯冲,在韩冈面前展示一下风骨,也算是划清立场了。
‘这就是做王相公女婿的结果。’韩冈避开席面,上前半步相迎。杨绘无礼,他却不能无礼:“韩冈拜见学士。”
弯腰起来,只见杨绘拱了一下手作为回礼,韩冈神情不动,但眼神又冷了三分:“不知学士又何指教?”
“也无他事。”杨绘这时倒换了一副和颜悦色上来:“酒宴过后,就要颁赠天子的御制诗,不知韩玉昆你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依故事,琼林宴上,天子都会以御制诗一首赐予众进士,而为了感谢天子所赐,进士们都得和诗一首,呈与天子。
杨绘来见韩冈,周围的进士都被惊动了起来。而一听到杨绘的询问,更是各个嘴角抿着笑意,竖起了耳朵。
同为朝官,一直呼名唤姓未免太过分,杨绘也不便这么做。但他直接问着韩冈接下来能不能作诗,这就是当众打脸了。韩冈不通诗赋可是有名的。如果一般情况下,韩冈不是笑着咽下这口气,就是设法将话题转到对自己有利的地方再反击回去——谁叫他不可能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信笔挥洒出一篇能让人看得过去的作品。
不过琼林宴上要做诗,是从唐朝曲江宴上传下来的规矩,韩冈自是有所预料。为此,他已经看过了历年来的琼林诗作,臣子和诗中所常用的辞藻都背了一肚子,只要不是一些险韵,都有办法应付过去。
韩冈不善诗词,只是相对而言。自知缺点在何处,有三年的时间却不去想办法弥补,他也没那么蠢。这三年来,他写了多少公文?笔力早就练出来了!要知道公文也是讲究着文笔。韩冈的缺乏文采,是跟那些能高中进士的儒生相比,并不是说他一点诗都不会做——之所以一直对外宣称自己不擅诗赋,是给自己一条退路,但事情逼到头上,反咬或是跳墙的本事,他都有。
韩冈一开始的底气也是如此,但还是有人为他担心。前日王韶带回来的一句话,让韩冈事先知道考题。今天颁下的御制诗,当然不可能是今天早上赵顼才匆匆写下的,都是提前了几日准备好,且不是军情机密,很容易就打探得出来——谁也不会想到,这件事还会有人作弊。
所以昨天韩冈都是用着这个韵脚,苦思了一天,做了几首诗。修改了一番后让王韶评鉴,也点头道勉强能说得过去——琼林诗作,本来就是那么回事,非是王、苏这一级的大才,任谁也难写出好的来。
故而韩冈回答杨绘时,便是底气十足,仍带着谦逊的微笑,回答却没有半点迟疑:“韩冈虽不通诗赋,但故事如此,自当敷衍一篇出来搪塞一下。”
“敷衍,搪塞?!”杨绘语气变得激动起来,厉声质问:“韩冈,你受天子重恩,难道天子的御制诗,你就不能用心去和上一篇?!”
“这……的确是韩冈失言了。”
韩冈自承不是,双眉去又皱上几分。他自知这算是失言,但杨绘抓着这一点来攻击,已经近于文字狱,未免太过分了一点。官场上虽不讲究着一团和气,这么旗帜鲜明的为难自己,究竟是要做给谁看的?